饮罢,王珩接过清茶掩袖漱口,这?才转头看过来。他道:“我?既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也不要再担心我?了。……人?在天?地间?互相相见的缘分乃是?有?定数的,相见一面就会少一面,我?今日见你,知道我?们彼此……彼此的知音之情,相互怜悯记挂,这?样,我?心里已经很?是?满足,我?们还有?下一面的……”
他的目光清润晶亮,有?一点?湿润之意。但隔着屏风,薛玉霄不能全然得见,她道:“这?是?当然。你我?还在少年,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王珩低叹一声,终于?笑了笑。
他的手抚摸上琉璃屏风,引着她道:“这?架五色石屏风很?是?罕见,但名贵的不是?屏风,而是?它上面所绘之画,是?我?母亲亲手所作。乃是?当年笔墨风.流之冠的手笔。”
薛玉霄果然被吸引,她的目光扫过屏风上的绘图。昔日的王秀跟现在的却不相同,风格大开大合、意气?风发,画了一副松竹梅的岁寒三友图,她的手轻轻触摸屏风,图画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技艺留存在琉璃之内,她的指尖落在梅花的花蕊上。
王珩的手也慢慢挪了过来。
五色石冰凉一片。他却能感觉到自己?一丝一毫、逐渐蔓延起的指尖热意。两人?的手像是?触摸一样……她望着屏上的梅花,而王珩望着她的眼睛,他说:“你喜欢吗?喜欢我?可以送给你。送到如意园去。”
薛玉霄看着上面的画法,在心中想丞相大人?这?脾气?原来是?后天?养成的,当年明明也很?狂傲嘛。她被这?话听得怔住,连忙拒绝:“不可。我?今日探望丞相带的礼物不多,你这?样回赠,反而让我?占了好处。”
王珩笑道:“你不愿意占好处吗?世人?都愿意的。”
薛玉霄道:“我?只得我?应得的。”
王珩指尖微蜷,说:“什么是?你应得的?五色石价格虽贵,可玉霄姐姐想要,也不过是?一念之间?。薛氏自会为你扫清障碍、收集材质铸造屏风……什么是?你应得的呢,这?不算是?你应得的吗?”
薛玉霄突然意识到他话里别有?深意。
在两人?对望的怔忪之间?,王珩慢慢收回手,率先别开视线,说:“……不收就罢了,我?也怕路上颠簸,屏风一摔就碎了,岂不糟蹋。”
薛玉霄跟着抽回手,把思?绪和话题都转回单纯的屏风上:“是?……这?么脆弱的珍宝,我?是?个莽撞的人?,恐怕摔碎了。”
王珩没有?说话,慢慢地喝了一杯缓解苦意的清茶,但他喝药的苦涩早已冲淡,如今涌上来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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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霄已经监督他吃完药,也算全了王丞相的托付,于?是?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养一养精神?,千万看开些。有?什么想要但是?丞相不允许的,你可以偷偷派人?去如意园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王珩道:“嗯……好。你一直都会帮我?的。我?明白。”
从《塞上血》那首曲子,到墙头马上相见的那一面。她一直那么善良宽和,容忍他的离经叛道,薛玉霄说过能帮他的事情,她都会一一做到。
薛玉霄跟他身边的小侍说了几句,然后又请家仆告知丞相“小公子已经喝过药了”。旋即离去。
当她走出王珩所居的院落,走到放鹿园的木拱廊桥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琴声。琴曲情韵绵长,愁思?徘徊,绕梁不绝。
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紫陌红尘拂面来(1)
第66章
有赵中丞介绍周转, 薛玉霄便以兰台校书使的身份前往柳河河畔,寻访蝴蝶居士。
不过这次并非是她一人前往,而是与裴饮雪同行。原因倒很简单一则,虽是做正经?事?, 但毕竟是事?关风月场上, 薛玉霄即便并不知道裴郎对自己的情意深至何地,但将?心比心, 她要是不声不响地单独来往, 未必让人有不放心的猜想。
二则……不知这位祝氏英台究竟真的是祝家娘子, 还是“英台不是女儿身”?如果此人其实是男子,而且又为?掌握欢场之人,有夫郎从旁陪侍, 双方说起话来才更方便。
柳河的花舫连接成片,河水流腻着丢弃的香料与绣囊, 荡起一片淡淡的香气。正值百官休沐过节的时候, 宴席接连不断, 这里不仅不减少丝毫繁华,反倒变得更?热闹了。
两人低调前往, 尽量避人耳目。薛玉霄从简朴马车上下来,伸手扶裴饮雪。
裴饮雪戴着一顶防风的斗笠,垂下来的纱遮挡面?容。在?河畔清风吹拂之间, 薄纱微动, 其中飘荡的一缕墨发擦过她的手背。薛玉霄垂眸看了一眼,将?他被吹起的发丝拢回轻纱之内, 冰凉青丝顺着她的指尖掩入发鬓, 中间交杂着一根很?不明显、很?浅淡的银发。
他未注意。薛玉霄却望见了,她沉默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斗笠的轻纱边缘, 道:“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我还让你陪我出来。”
裴饮雪轻声道:“难道与师兄下棋有什么乐趣?有你在?棋艺上教我,我已经?能胜过师兄了。”
薛玉霄微笑道:“二哥还不知道是我教的?”
裴饮雪说:“我自然没有说,掩藏你看他受挫的坏心眼。”
薛玉霄挑眉道:“我只是背后指使,做出来的是你,怎么能算在?我头?上呢?”
此处道路狭窄,马车不能驶过。两人穿过窄巷,走到?一处僻静院落前,薛玉霄道:“……我们要见的是这片柳河的主人,此人乃是痴情种子,虽然经?营十里欢场,却一身落索,如果能从她这儿得到?捷径,会方便我很?多事?。”
裴饮雪并不深问,只轻轻颔首。
院落里只有一个?小男孩踩在?木凳上晾衣服,光是看蝴蝶居士的居所,根本看不出祝氏一族泼天之富都在?她的手中推演算计。小男孩从衣服间钻出来,问道:“可是明月主人到?访?我家主人说今天有客远道而来,已在?室内温了酒。”
薛玉霄温声谢他一句,跟着小男孩进入院中。房门一打开,里面?扑面?而来的满室熏热香气,这股暖香名贵馥郁,十分柔和,跟花舫上的劣质浓香全然不同。
主厅内有一架大屏风,另一侧是光华璀璨的红珊瑚树。珊瑚摆设下方遗散着各种书卷,几张插图,薛玉霄一眼看出那是谢不疑的所作的话本和插图,珊瑚主人的书有一半已经?翻烂了,零散地坠在?上面?,有一半却被阅读者撕碎,零散的纸上残余着几个?字
她看不出,裴饮雪扫过去,道:“是谢不疑批判你的那几首诗。”
这是《求芳记》问世之后,谢不疑一面?写注释,一边又批判指责她的书中情节的时候。他写出来一些讽刺明月主人的诗,暗指她为?了夺人眼球而将?故事?刻意编排的曲折世俗。这些诗当时倒也掀起来一些波澜,不过谢不疑已经?很?久不作关于她的诗了。
薛玉霄低声道:“你认得出?”
裴饮雪瞥她一眼,目光中意蕴极为?复杂。好像有点埋怨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薛玉霄只感觉他带着些撒娇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滤镜。她轻咳一声,不问下去,牵着他的手绕过屏风,边走边道:“兰台虽然藏书甚多,可我看居士这里能抵得上小半个?书院了,真是令人称奇啊。”
她停在?内室,抬手行?礼:“在?下薛婵娟。”
女子用自己的字来自称,是一种谦虚的表现。
裴饮雪没有开口,从旁随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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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里的场景更?加令人讶异。屏外已尽是书架古卷,里面?更?是书多到?无处可放的境地。到?处都是民间私撰的风俗小说、奇异志怪话本,还有其他兰台刊发印刷的文章、诗集、戏词……最中央是一个?小榻,榻上放着矮矮的檀木案,案上放着一支墨迹锈干了的笔,一人、一蜡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