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涉及他清晰下达过指令的某些事情。
譬如,他要她留在上沪学经济,然后再出国深造电子工程;譬如,他不悦她与程宗聿过从甚密,又要她与娄老太太保持联络。
他总是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标准,却从不宣之于口,隐形的约束融入爱意,与她如影随形。
黎宝因以前觉得,被人管束与照顾是很幸福的事情,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感到一点迷惘与不安,就像是一条鱼被关进半截蓝色的玻璃瓶,它再扑腾跳跃,也不会有人认为,它在无水之地挣扎。
她像个木偶傀儡,被雕琢成某种期许中的样子,看上去无可挑剔,应有尽有,令人艳羡,但其实自从被伐离土壤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去了心跳。
而裕梦梁,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有灵魂。
黎宝因至今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有所察觉时的惊惶。
那天她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借裕梦梁的书房录一些音频,她靠在窗前的书桌一角,带着耳机听着书页翻动时的温柔,一扭头就在笔架旁边看到了自己送给他的那只墨盒。
墨盒依旧那么漂亮,长尾鸟形似黑卷尾,它端正地摆在案上,却并非原本的那个。
黎宝因对古董所知甚少,仅有的皮毛都是跟着黎思栋看店摆摊时的耳濡目染,但那时候在文玩店,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墨盒不对劲,她虽然看不穿其中原委,但是老板雇来的托儿意图过于明显,言语起哄不说,还一味地呛行抬价。
她被气得不轻,可是又极为喜欢墨盒上的黑色长羽鸟,鸟瞳用五种蓝宝石碎屑堆砌,像极了他初见裕梦梁时,他看向她的眸色。
她决定赌一把。
赌赌看,如果是黎宝因送的礼物,哪怕是半个赝品,裕梦梁会不会视若珍宝。
墨盒被动过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输了,输得无声无息。
原来他是介意的。
因为,在裕梦梁心里,那只是一方可真不可假的古董物件,而在她心里,那不止是墨盒。
就像现在,裕梦梁问她,如果世事不如意,那她是否还要坚持?也不单单是真的想要一份答案。
他只是在提
醒她,在警告她,在迫使她明白,成年人要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假若无法承担承诺所附带的代价,那就及时追悔。
他总这样。
尤其在她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会比她更谨慎,更严肃,然后站在她的面前,就像长辈般一层层抽丝剥茧地质问她,引导她,直到她终于看明白自己的内心,然后给出最终的答案。
但她的心,不是很早之前就明确了吗?
即使他不叫裕梦梁,不拥有裕公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的完美,即使她努力积攒的拼图还是只有很小一部分,即使他对她,只有一点点施舍般的在乎……
她就是要他。
哪怕要失去一点自由,哪怕拼图的过程中会变得不愉快,哪怕预知到会有危险,她依然一往无前。
决心已定,黎宝因迎上裕梦梁的视线。
她一字一句地回应他,“是的,哪怕您对我不利。”
裕梦梁无声无息地俯瞰着女孩,他像是收割故事结局的神使,原以为会握住一柄刀刃,却不妨落入掌心的是一颗糖果。
他攥着那枚白玉印鉴看向黎宝因,灰蓝色的穗子顺着他的指缝跌入半空,不断摇晃。
好半晌,在女孩明亮又坚定的眼神中,裕梦梁伸手握起黎宝因的手腕,将那枚印鉴落向她的掌心,被汗洇湿的白皙皮肤上即刻落下四方印记。
他很郑重地告知她,“好。”
第66章禁地、邀请喜欢,就全都是你的。……
年节期间,黎宝因几乎日日都跟在裕梦梁身边。
他带她去广济寺烧过香,带她去山庄里拜访好友,带她体验别致有趣的消遣,也带她在名利场里见识人心。无论哪种场合,黎宝因需要做到的,唯有扮演好裕公馆的宝因小姐一条。
短短的一个月,黎宝因见到了裕梦梁的许多面孔。
他销声匿迹在深山里,专注点茶品蒲,与故人无声对弈。他精益求精,不眠不休,只为给福利院里的孤儿打磨拇指大小的护身木符。他也会在收到重要委托时,亲自到现场勘验,然后兴致勃勃地带到家中,小心翼翼地托出缺损的古董,然后戴上眼镜,手套,在地下室精密仪器的辅助之下,废寝忘食地进行修缮与清理。
他可以做文人雅士,也能驾驭利益至上的商场,是胸有丘壑的文物专家,也是烊京城赫赫有名的裕先生,是所有黎宝因曾经略有耳闻,而今终于得以亲见的面目与身份。
有一瞬间,黎宝因又觉得自己赌赢了。
就像初次见面的那个雪夜,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慈悲,所以哪怕感觉到有暗藏的危险,她依旧听从了他的指引。
而现在,她知道他心里有自己,所以才敢为了奔向他,奋不顾身。
哪怕脚下是一片冰湖。
但如论如何,黎宝因也知道,裕梦梁有一片禁地,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开放的。
裕家。
那个让霍止盈消亡的裕家,在烊京城声名赫赫的裕家,也是那个他曾经讨好,现在却甘于一刀两断的裕家。
她在烊京呆了这么久,他带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唯独对那个深藏在胡同深处的老四合院,只字不提。
正因绝望,他才会将霍止盈的牌位挪到广济寺;正因无法释怀,他才会放弃所有的侥幸与希冀。
他不光把自己的痛苦囿于回忆,也把自己的一部分囚禁在过去。
而她,除了远远看着,等着他愿意邀请她过去的那一刻,无能为力。
没关系。
黎宝因想,只是还不到时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