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彻夜长谈的意思。
黎宝因应声点头。毕竟,在这一刻,裕梦梁下达任何命令,她都只会乖乖照做。
空旷的椭圆形餐桌上搁下两杯咖啡,裕梦梁颇为绅士地帮黎宝因挪开高背椅,等着她落座完毕,这才慢慢绕到对面。
温文儒雅的绅士对手畔的咖啡无动于衷,望向她的眼眸里甚至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冷漠。黎宝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棱角尖锐的纸鹤以及印鉴抵在掌心,她感觉下一秒,自己所处的整个世界都要被霭蓝色的冰雪覆灭。
“阿舟。”
黎宝因立刻坐直身体。
裕梦梁手肘抵在桌面,掌心向下交握在面前,神情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于你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裕梦梁是怎样的人呢?父亲生于烊京,母亲长在上沪,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却天生是蓝眼睛,棕头发。
黎宝因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些,更晓得,正因如此,裕梦梁才会从小就被裕家质疑身世,母亲霍止盈认为他的
不争气给自己蒙羞,父亲裕有择也不愿让他认祖归宗。
娄老太太是汝城人,家中开窑烧瓷,某一年跟着父辈前往莫斯科做生意时,与霍止盈相识,自此成了手帕交。
黎宝因时常来往与娄家,听娄老太太提起,才知道霍止盈初回上沪的那几年,虽然守着一座华丽精致的公馆,却过得连洒扫佣人都不如,日常用度,几乎全靠她的接济与扶持。
“你裕叔叔是个有决断的人。”
娄老太太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黎宝因的眼睛,“他母亲过世前曾逼他发下重誓,此生此世,绝不踏足烊京。可她尸骨未寒,裕梦梁三个字就上了裕家族谱。”
黎宝因静静地等着后文,娄老太太见她不欲多言,话反倒是变得更多起来,“可入了族谱又能如何呢?”
老人家语速慢,说两句就要歇息小半刻,却依旧掩饰不住她心底的鄙夷,“裕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黎宝因仔细听着,脑海里也跟着浮现出裕有择冷漠而刻薄的嘴脸,少年单薄而□□的身影跪在青石板路上,烈日寒冬,稍不称心,便会被动辄罚跪打骂。
“梦梁像止盈又不像她。他藏着锋芒,认打认罚,从不埋怨。久而久之,他竟真的在裕家站稳了脚跟。”
“直到前几年,他力排众议,将止盈的墓迁入了裕家祖坟,我才看明白。当初他不惜违背誓言也要回到裕家,并非是为一己私欲,而是想给他的母亲讨个公道,想要裕家用他们信奉的规矩,慎终追远地接止盈回家。”
娄老太太微微仰头,发涩的眼眶里漫出湿润,“止盈生前未能得到的尊重,死后终究是拾带重还。”
黎宝因替娄老太太递上一方巾帕,思绪却莫名飘到了某一年冬季。
那是她入住裕公馆的第一年,因为跟良宸吵架,在瓦尔登公寓门口遇到了正在安置许云壁的裕梦梁。
当时,她已经许久未见他,远远觉得身形眼熟也未敢相认,只因为他将发色从灰棕改成了乌黑。
黎宝因也曾想过他改变自己样貌的缘故,或许是烊京城的风潮,又或是他一时兴起的尝试,后来她才意识到,他那样古板端正的人,怎么会追逐这些虚妄的修饰?他是因为裕有择的不喜,所以才会百般讨好,甚至不惜背弃自己原本的模样。
那几年,他约摸过得很辛苦吧?
因为霍止盈跟整个裕家为敌,要护着许云壁不教她因为未婚夫的死讯而轻生,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继母入门,只能看着她一点点抵消掉母亲的痕迹却无能为力……
黎宝因感觉自己被回忆扼住了咽喉,直到忽然听到身侧椅子摩擦地板的动静,才发现原本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已经停到了她的身侧。
他难得慵懒地背靠桌子边缘,而后微微俯身,从她握紧的拳头里,慢慢挑起那枚白玉印鉴的绳结。
“有那样一双彼此怨怼的父母,孩子也未必是什么善男信女。”
裕梦梁将印鉴拎在指间端详,语气平静中透着残忍与自嘲,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而后点了点黎宝因面前那杯半分糖都没加的咖啡。
“你所求,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世事如此,你还要坚持?”
黎宝因一时竟有些哑然,并非因为惶恐,也不是怯懦,而是她倏地意识到,裕梦梁其实从来都不相信,她会无偿站在他的身边。
他愿意成为她的家人,给她底气,助益她自立门户,让她从失措的孤舟变成骄傲的霓虹,他能为她做那么多,却从未想过,她也会这样对待他。
裕梦梁不允许她走进他的世界,也不敢向她亮出他的心脏。
好半晌,裕梦梁疑似失去耐心地直起身,就在他要有下一步动作时,黎宝因将面前的浅底瓷杯捧了起来。
褐与白交缠出花蕾,她朝向他,甘之如饴。
“在回答之前,我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绅士绝不拒绝淑女的请求。
“除夕,您离开公寓后都去过哪里?”
裕梦梁相当坦诚:“广济寺。”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昨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黎宝因虽有猜测,但还是心头一震,她下意识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被裕梦梁拿走的那方印鉴上,她在心里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才更加坚定地走上前,慢慢仰起头,语气诚恳道:“既然您待我如同家人。那么我想,下次去寺里祭拜,您大概也要带上我。”
她抬高音量,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因为不光是除夕,元宵,端午,中秋……年年岁岁,我都愿意陪着您。”
她反问他,“那您呢?您想要的,是我的陪伴吗?”
裕梦梁注视黎宝因许久,晦暗的不明的眼底像是要把她吞噬,良久,他缓缓道:“哪怕于你不利?”
犹如一记重锤,黎宝因觉得自己的逞强又被他拆穿。
从很久之前,她就从裕梦梁身上明白一件事情,无论她喜欢或者厌恶,只要她愿意服从,他总能替她得偿所愿,小到清除露台上令她伤怀的每片落叶,大到给她整座公馆的所有权。
裕梦梁对她的好超乎寻常,他不计回报,不限制她的言行,甚至很鼓励她有些出格的尝试。
唯独,他不喜欢她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