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美还等着被引荐,在太太手心一捏,她回过神来:“怀初啊,真是长大了,这是你姐夫……我们派了人去车站接你,那人眼拙未接到,下次还得我亲自去才好。”
“二姐客气了,上海的督军府只此一处,下次哪里还要人接?”
陈仁美听着是要常来常往的意思,笑脸相迎:“怀初贤弟,我们终于见面了,你不知你姐姐有多想你,常与我念道,今日见了你,反把话藏到肚里头……”
他将陈季楠拉到身边:“这是你外甥季楠。” 说完又一偏下巴:“这是季棠。”
“小舅舅。” 陈季楠欢喜地叫了一声,难掩好感,大概是人人皆说自己不如大哥,今日来了个风度翩翩的舅舅,将大哥压下一头,甚是快意。
陈季棠看着眼前人,举手投足间清隽儒雅,让人如沐春风,与世人印象里慷慨激昂的革命党人大相径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还未想好怎么称呼。陈仁美瞥了一眼大儿子,不满地轻哼一声,一家人都说了话,独他一个,事不关己似的杵在一旁。
陈季棠只得上前:“盛先生,久仰,一路舟车劳顿,快里面请,母亲备好了酒菜,众宾客都等着呢。”
他不肯叫舅舅,惹得陈仁美当场拉下脸来:“季楠知道叫舅舅,你这个当大哥的却不知道么?”
盛怀初一摆手:“陈公子与我差不多年纪,不必拘泥辈分,沪上洋人多,他们祖孙父子间都直呼姓名,反而亲切些。” 说完又让司机递上从南京带来的礼盒,五颜六色八七盒,热闹喜气。
陈仁美见他一派随和,便也不与陈季棠计较,引着一众人往宴会厅里去了。
督军府宴客,沪上名流齐聚。
盛怀初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好在他对这等场面驾轻就熟,又有陈仁美夫妇替他引荐,一顿饭下来,将各路有头有脸的人物已识得大半。
陈仁美好戏,但凡请客总要在后院摆戏,方显热闹。今日不少太太小姐作陪,怕她们无聊,便点了最善儿女情长戏码的名伶绿牡丹来唱堂会。
月纱笼着樱花树,戏台浴在昏黄的汽油灯光里,一生一旦水袖翩然,唱的正是《访翠》,侯方域客居金陵,春访煖翠樓,觅得李香君,才子佳人扇坠定情:
“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卻仙模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归来花满床……”
如今的小姐们早不缠脚了,这般戏文也还听得,再往下就要唱《眠香》了,几个老派些的太太已带着小姐们离了场。
佟少俊打个哈欠,撑撑腿:“有什么好羞的,男人做得女人听不得?”
她说完不见身旁的人理她,好奇道:“你在看谁,这么好看?”
经晚颐压低声音:“在看父亲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得回去,这堂会无聊死了。” 她是留洋回来的新派小姐,舞台上的情情爱爱,配不上她的眼界,她喜欢洋人的舞会,那种置身其中的快乐。
佟少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宴会厅的露台上经老爷正和一个年轻男子说话,仪表堂堂,笑语晏晏:“你在看陈太太的弟弟。”
经晚颐问道:“谁?” 她抬手撩起一缕碎发,自己什么时候也学会明知故问了?
“和外祖讲话的那个,听说也留过洋,我们这会儿过去,外祖肯定要替你引见的。”
论年纪,佟少俊只比经晚颐小五岁,论辈分,要叫她一声小姨母。
放在平时,她是不撺掇这种事的。难得今日这盛先生倒也配得上自己眼高于顶的小姨母。家世前程样样不缺,行止间一股豁达风度,宴会上的人与他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他大多时候静静听着,间或回上一两句,引得对方频频点头。
更何况生得好。
佟少俊加把火:“那个盛怀初都被陌生人拉着说了一晚上的话了,这会儿去,他一定会感谢小姐的救命之恩……”
“我们去了,于他不也是陌生人?”
绿牡丹下了场,佟少俊在一片喝彩声中起身,拉住经晚颐:“经三小姐的垂问自是不同……走吧走吧,我也不想听眠香。”
她们沿着连廊往宴会厅去,离舞台越远越是昏暗,连廊外面种了几丛白山茶,重重花影中,仿佛有一对纠缠的男女。
这种事,撞见了也是桩麻烦,经晚颐停住脚步,准备绕道而行,却见佟少俊不依不饶往前走,想伸手去拉已经晚了,连忙唤道:“少俊,别去。”
“那人我看着眼熟。”
今日下午还说病了不见客,晚上倒有功夫来督军府赴宴。
6. 嫩枝新蕊 · 年糕
暮色四合,夜曲婉转,楼下筵席未罢,院子里的戏也开了锣,一阵铿锵,敲得这逼仄的房间在鼓点上摇晃。
连廊下传来女人们的笑声,太太小姐们从宴席上下来,三三两两往后院听戏。昏黄的灯光照不清身形相貌,只旗袍上的水晶流苏,耳朵脖子上的钻石珍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一条没有面目的华美河流,涌动在亘古不变的月色里。
尹芝被铐在了书桌腿上,等了这许久,终于有了机会。她就着院子里的喧嚣,拖着书桌移向窗口的方向,不料锣鼓突然停了,只余家具划过地板的吱呀声。
阮九同开门进来查看,面无表情道:“别乱动,不然双手双脚都要铐上。”
“我饿了,也渴,就是在牢房里的犯人也有饭吃,有水喝吧。”
“你没有,起码今天没有。” 他说完走过来检查窗户,确认都关严了之后,又拉上半片窗帘。
咚咚咚,有人敲门,过了片刻未得回音,门把手也跟着转动起来。
幸而门是反锁上的。阮九同走到门边:“谁?”
“大少爷,我以为您还在宴会厅呢。是我,赵妈,年糕汤片给您送来了。”
他轻轻栓上插销,因有安南口音,与陌生人说话总是简短的:“不用。”
这声音有些耳生,赵妈在门外一扭眉:“大少爷?是您说想吃让我送上来的,您忘了?”
阮九同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人已替他应了。
“送进来吧,我饿了。”
他转过身恶狠狠盯着尹芝,只听她又道:“再拿些水果来,最好是青岛的牛奶葡萄,花旗橘子也要切好了送上来。”
赵妈先是一愣,回想起来大概是先前坐少爷车子回来的那位小姐。看模样是个女学生,却不知这么放得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打算掩人耳目,还支使起人来了。
都怪现在的学堂里的洋尼姑,把小姐们都教坏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将来的大少奶奶,谁说得准呢?如是想着,房门也开了道缝,她将手上的托盘递进去,尚不及往里张望,门又砰得一声关上了,只得迭声应了折返去厨房找水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