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阮九同听得人走远了,将托盘往书桌上一放,掀开碗盖,黄雪菜绿葱花,铺在白玉一样的年糕片上,点缀了粉红肉丝,热气腾腾。他拿调羹搅动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异样,又把碗原封不动盖好,一抬眼恰见面前的丫头咽了咽口水。

尹芝盯着白瓷碗,笃定道:“陈季棠特意让人送来,不是给你的就是给我的。”

“我不吃这个。”

“我饿了,一整日没吃东西了,请你把手铐给我解开吧。”

也许真是饿了,连态度都软了下来。

“我就吃一碗汤片的功夫,你也看不住么?”

阮九同不说话。

“不然你把我的手放开,脚铐住总是稳妥了吧?”

阮九同斟酌一番,也觉得可能是陈季棠送来给她的。她是人质,饿出个好歹来反而麻烦,于是着摸上钥匙,替她解了手铐,蹲下身去铐她的脚。

忽而头顶一烫,汤汤水水铺天盖地下来,鼻子酸疼,末了又一个瓷碗重重砸下来,眼中血红一片。

尹芝到了房门口,没什么比陌生的门锁更费时了。阮九同伤得不重,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过来,鲜血淋漓。

赵妈取了水果折返回来,见大少爷的房门大开,先前院子里看见的那位小姐被一个满脸是血的男子拖住了脚踝。

尹芝看见她手上端着水果,料是先前送汤来的娘姨,或许不知内情,高声唤道:“救命,救我,我是你们少爷的朋友。”

赵妈吓得手一松,葡萄橘子掉一地,大概出于妇人的本能,回过神来后,捡起木托盘对着阮九同重重敲下去。

尹芝得空挣脱开来,快步往楼下走,走到楼梯口,方回身道:“谢谢你,别声张。”

赵妈觉出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讷讷立了半晌,才觉得那小姐跑得太快了些,逃似的。

太太小姐大都去后头听戏,宴会厅里少了些家眷,正是最惬意的时候。留声机里正放着的当红歌后的成名曲:“……假正经,假正经,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又溜过去,在偷偷的看个不停……”

男人们抽着雪茄烟,谈着正经事,间或说些不正经的笑话,楼上的响动仿佛弹错的音符,没人在意。

只陈季棠例外,他找了个由头从滔滔不绝的宾客中起身,越过一众乌泱泱的半秃脑壳,望见楼梯上一闪而过的杏色身影。

阮九同也追了过来:“司长……”

陈季棠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猜出大半,无暇细问,只拿出绸帕子递过去:“人多眼杂,擦干净了,这件事不得宣扬,你去找门口的卫兵,把她的样子形容了,就说是我交待的,别不小心放出去了。”

他说完往花园里去,台上正演到情浓处,台下的女人看得一脸虔诚,陈季棠站在戏台的背光处,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还要继续找,又见阮九同急匆匆回转:“司长,副董正到处找您。”

“找到了?”

阮九同附耳过来:“小东门捕房被人放了炸弹。”

陈季棠一咬牙,这事来的太巧了,偏偏两边都不得耽误:“你去和副董说,我一会儿就到。”

陈府的后花园中西合璧,植物修剪齐整,放眼过去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只有连廊那里种的一排茶花,约莫一人高,或许藏得住人。陈季棠远远绕着茶花转了一圈,果真看见个个淡黄的身影,隐在花丛里。

一折戏唱罢,他趁着台下的女宾喝彩的时候,悄悄从尹芝背后靠近,一把捂住嘴:“你这个……”

细鞋跟跺在他鞋面上,锐痛钻心,他话未说完,抽一口凉气,顿时失了怜惜之心,抬手敲她后颈,又被她抬手挡开了。

零星两个女宾沿着连廊过来,陈季棠半拖半抱将人挪到花丛里,怕闹出更大的动静,索性手反剪她双手,连着盈盈细腰一起桎梏着,也顾不得情状旖旎,压住旗袍下的一双细腿。

有眼力的人都会绕开的,佟少俊跋扈惯了,从来不需要眼力,她气定神闲上前几步,兴师问罪:“尹芝……是你?怎么骗我生病了?”

那男子背着她,佟少俊看不清,特特低下了腰:“陈大公子!”

难道今日下午在尹公馆遇见他另有隐情?

佟少俊促狭心起,不依不饶,扶着廊柱看向扭在一处的两人,恨不得有一抬留影机拍下来才好:“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呢?”

陈季棠冷冷道:“佟二小姐,此事与你无关。”

他环住尹芝的双腿将人抱起来,摘下前襟上的红玫瑰,塞满那张不安分的小嘴里,也顾不得别人遐想,快步往车轿厅去。

陈仁美听着喧闹,从连廊另一头过来,迎头撞上,见了这情形,脸上铁青:“混账东西。”

他骂大儿子,不为他欺男霸女,这种事陈督军自己也做得不少,不过从没蠢到往台面上拿,更何况他身后站着的是南京政府的新贵盛怀初,一旁还有沪上财阀经老爷。

盛怀初是家里的亲戚便也罢了,将人丢到经老爷面前却是坏了大事。十万兵丁是个吃钱的窟窿,督军府早就想与经家攀一门亲了。陈仁美探过口风,未得准信,本打算替大儿子谋个体面官职后再试一次,如今这场面,直觉得老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督军,我现在有要事。” 陈季棠不打算细说,慢慢聚拢来的客人们挡着去路,一时间僵持不下,无人说话。

盛怀初悠悠开口:“这位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事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正巧摸到了口袋里的烟盒,想起了今日刘秘书在车里说的话。

“我学过两年医,也许可以先替她看看。”

7. 嫩枝新蕊 · 胜算

陈仁美听了盛怀初的话,先是不解,而后回过味来,就坡下驴:“这么说许是我冤枉他了,先去小客厅,太太哪里去了?让她请大夫来看看。”

后来的围观者听到这里,也当有位小姐犯了急病,被陈大公子救起,并非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况且那小姐的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叫不出名字,八卦的乐趣少了大半,恰好下一折戏的锣鼓响起,都纷纷回戏台下去了。

尹芝得了喘息的机会,一边扳他的手一边道:“你放我下来。”

陈季棠嘴上温柔,捏着她后颈的手紧了紧:“尹小姐,不如让阮巡捕过来,直接送你去广慈医院,他今日也受了伤,流了一摊子血,正好一并医治了。”

一到没人的暗处,又是被禁锢的命运,或许更糟。

尹芝推开陈季棠的胸口:“我不去,就是肚子疼而已,你让佟少俊陪我……” 说完求助似的望向人群:“叫那个医学生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