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赵妈在陈家做了几十年,看着陈季棠长大,犹记得他六七岁时,总说将来成了家要接她去享清福的,虽明白不过是小孩子的戏言,还是感动至今,不学别人捧高踩低,格外真心待他。

陈季棠与她也亲厚,不过还是未打算在督军府过夜:“今日府里事多,你们也有得忙,我不在家里住了。”

门外一声鸣笛,督军府的卫兵过来,道是小东门捕厅有位阮巡长将大少爷的汽车开回来了,陈季棠点点头,让他们放行。

赵妈嘴角垂下两道褶子,福了福身便要退下了,显是失望的。

他一转念,喊住老妇人:“赵妈,房间的钥匙还放在你那里?开席还早,我先去歇歇……那年糕汤片,有空也做了送到房里来吧。”

“好啊……好……”赵妈连声应着,解下腰间的荷包,拿了钥匙给他。

陈季棠接过来,大步流星往车轿厅去。黑色汽车缓缓停进来,驾驶座的人先下来,开了后车门。

赵妈看过去,一个穿杏色宽袖旗袍的小姐慢慢下来,脸上素净,大概还是个学生,她好奇心起,想着还是少爷第一次带女客人家来,欲走近再看两眼,听得身后有人唤道:“赵妈在那看什么呢?太太等你回话呢。”

赵妈回头,是陈太太身边的碧荷,点头应了,跟着上了二楼,再往廊外一张望,大少爷和那小姐已不见了。

门缝半掩,碧荷见太太坐在妆镜前,老爷在一旁站着,遂拉了赵妈在门外远远地等着。

陈仁美献宝似的从匣子里抬出条金钻满镶项链,水滴形的主钻,有麻雀蛋那么大,被穿过窗格的夕阳一照,璀璨夺目。

陈太太看了一眼,转过脸去,只从镜子里睨着。这金钻火头太好,像天上劈下来的闪电,光芒留在眼乌子里久久不散,看什么东西都有那条亮闪闪的影子。

她若说不喜欢,大概连自己也骗不过去,只道:“这么鲜嫩的颜色,我哪戴得,还是年轻姑娘更合适些。”

陈仁美知道,这是在拿他在外面的小公馆说事,也不恼,陪着笑脸往她脖子上一圈:“戴给我看看,若是不合适,我倒要去找那三马路的宝石阿三,他偏说沪上只有夫人你才配得上这金钻,不然我才不花这多铜钿……你看,配这朵云绉旗袍多好,今晚就戴这个,戒指耳环都是一套。”

陈太太惯会拿捏分寸,被他一阵哄,早软下了唇角,伸出手让陈仁美替她套上戒指:“我看还是别戴了,到时候被小报拍了去,又要编陈都督的贪赃枉法的故事了。”

“今是家宴,没有污七糟八的人……再说,有你娘家弟弟在,那些报人就是看着他的面子也不会乱写的。”

“你勿打我的主意了,他人是你请来的,你自去应付……”

“诶……我又未见过他,他肯来,还不是看着嫡亲姐姐的面子?”

陈太太娘家姓盛,闺名怀兰,祖上靠着洋务之风,显赫一时,李中堂,张香帅都要给足面子。

改朝换代后,当家的兄长未赶上趟,唯一有出息的幼弟,又被逐出了家门,家道急转直下。

陈太太的幼弟叫盛怀初,少时去美国留学,返乡途经日本,结交了一班革命党人,他出钱出力,又同往南洋活动,发表了一些演说,写了几篇轰动的文章,小有名望。消息传到朝廷耳中,找上盛家,当家人怕被牵连,连着登报一个月,告知天下与他断绝了关系。

未曾想,大清朝转瞬就断了气数,又过几年,南北决裂,广州政府一路打上来,胜负就快见分晓了,曾今的逆党倒成了政府要员。

陈仁美这个上海督军是北洋袁总统的任命,再不重新站队就晚了,哪能放着自家内弟的这层关系不用?遂借着太太的名义打了电报去,不过几天便得了应约的回电,大喜过望,隆重地准备起来。

陈太太不是不想和弟弟叙旧,却恼陈仁美背着自己行事:“我和怀初走得太近,怎么和大哥交待,以后回娘家还不是要吃挂落?”

“大舅爷那里,我自不会忘,上月有人要半卖半送我三个西贡橡胶园,本不打算要的,后想着离你娘家近,不如由你交给大舅爷派人去打理,收成怎么安排,全由你们兄妹定,我不过问……”

这年头,橡胶是人人眼红的好生意,三个橡胶园一年少说也有几十万的进项,陈太太是欢喜的,只道:“我这个弟弟,心地又硬又冷,当年爹断了他银子,大哥和娘写信让他从南洋回来认罪,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如今也不定有多少情分在,今次见面若未能如你的愿,你少不得要心疼这三个橡胶园了。”

“这是什么话,在夫人手里,不是和我自己的一样。” 他说着叹了口气,低下声音,附耳过去:“再说北边若是倒台了,我这里也不知能撑多久,说不定真要备好几条后路。”

“当真?不过听说怀初在新政府也不是什么要职……”

“这年头虚名越大,命越短,你弟弟是聪明人,他早年跟着秦穆山,小有声望,现是钟总理的文胆,新政府的政令大大小小都经了他的手……诶,今次是家宴,席上不谈这些,你肚里有数就好……”

他们正说着话,听见外面有人和碧荷说话,是乔副官,派了去火车站接人的。

陈仁美在太太的手背轻拍一下:“大概是到了,叫上季楠和季棠,下去吧。”

两人起身,要去大门口迎,却听乔副官隔着门,怯怯道:“督军……电报上说的不准,盛先生没坐火车来。”

5. 嫩枝新蕊 · 访翠

衖堂口停下辆黑色汽车,车头上站了个长翅膀的小银人。孩子们冲上去,胆大的伸手去摸,胆小的远远看着,见车窗开了,又如受了惊的麻雀,一哄而散。

盛怀初的目光追着那群欢快的身影往衖堂深处去,他们细胳膊细腿,衣衫也摞着补丁,笑声确是清亮的,垂垂暮色里平添一片朝气。

刘秘书从衖堂里出来,宽檐帽子遮了大半张脸。他坐了早一班的火车到上海,取了盛怀初要的东西,一上车就递了过来。

车轮动起来,石板路上甚是颠簸,盛怀初顾不得,将文件袋打开,倒出几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颗带血的弹头,不是手枪用的圆头,也不是步枪用的尖头,而是一种带了弧线的锥形。他看完把照片递给刘秘书。

刘秘书曾主管军需,定睛细看:“没见过,只听说过,英国人在印度发明过一种小猎枪,在沼泽里打猎用的,先前用过这种子弹,又快又狠,不过后来不造了……”

盛怀初打开自己的烟盒,一模一样的弹头焊在里面,他用手摩挲一阵:“刺杀赵部长的人死前可有交待什么?”

“那个枪手到死也未开口,不过有人认出来,他近几月与沪上富商尹家瑞往来甚密,而尹家瑞一得风声就潜逃了,只有个干女儿平常住校,未能走脱。”

“哦,人在哪里关着?”

“尹家的宅子和那干女儿的学校都在法租界,人被公董局暗中扣着,负责这个案子的是陈督军的大公子,不过华界的捕厅也在活动,想把人要过去……”

很多事不需他开口,刘秘书已查清楚了。

盛怀初点头,把照片递到刘秘书手上:“尹家瑞和他那个女儿要细查,但不可声张,你下车去,照片处理掉,自己先回南京,和钟主席告个假,替我陪他参加明天的酒会。”

车子在一条僻静小路停了停,转上辜山路,而后一路开到了督军府。

陈仁美夫妇没接到人,拉不下面子,留了两个儿子在门口等着。陈季楠今年十六岁,与自己名义上的哥哥也不亲厚,站得远远的,瞧着一辆黑汽车转进林荫道,绕过大门口的喷泉池往这边来,忙让人去通报父母。

陈太太忙挽着丈夫出来,踩着绣花镶钻的羊皮细跟鞋款款走下楼梯,见车上下来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一时有些认不出来,愣在当场。

毕竟多年未谋面了。

盛怀初走上前来:“二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