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官往后一靠:“今天我们是毫无进展,贵国政府真是毫无诚意。”
谈判室内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各国语言都有,不约而同地认定了中日双方已谈到了穷途末路,也为自己国家在上海的利益担忧。
继续打下去,一个被焦土包围的租界,有什么用?
“我们是很有诚意的,所以就算是每一项都不能同意,还是要当面告诉贵使一声,当面告诉各国的公使一声,我们不同意的道理。”
谈判官啪地一声阖上面前的条款簿子:“看来只能战场上见了!”
说完便起了身一副要离开的架势,谈判桌他这一边的人,也齐刷刷站成一堵墙,另有几个后排的随员也活动起来,离开了会场,也许这谈崩了的消息传出去,又是新一轮的轰炸。
藤原悠一依旧坐着不动,他分明看见盛怀初笑了,莫非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谈判官不见中方挽留,也挂不下面子,只得带着人往外走。
一开会议大厅的门,记者们便蜂拥上来,因为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共识,依着惯例也不必发表联合声明,没想到盛怀初却也三两步赶了上来,挤进一群日本人中间。
“不论如何,还是拍张照片罢。”
谈判官倒不知道盛怀初会说日语,一晃神,手已被他握住了。
盛怀初娴熟得摆好姿势,给记者们拍照。陇川介之就在那一闪一闪的白光尽头,两人相视一笑,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命途。
一排镜头中间探出一支枪管来,几个近处的人察觉了,也来不及出声。
陇川瞄准他的心口,又微微往下偏了偏,扣动了扳机,巨响过后,白烟渐渐消散,无人看清是什么人中了枪,只知道有刺客,四下逃窜。
卫兵端着枪过来,陇川高举着双手,枪已和假发一起,远远掷在地上,他的记者证就放在口袋里,怕被血迹弄污了叫人认不出字迹来,特地用油纸包了两层,口中不忘高声唤道:“天皇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也许这时,只有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才懂得,他对自己国家的爱,远比这两句口号深沉。
盛怀初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浓黑的一片,透出猩红的底,几乎要把这片土地吞没,街道是暗的,围拢的人群也是暗的,最暗的是他慢慢合拢的眼皮,他今天代替几万万人,见了见这末世的景象,果真十分可怖。
回忆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过,也许自己十几岁就该死了的,可是这多出来的十几年也没有枉活,有一点亮色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默默地想,船上是没有报纸也没有新闻的。
??153. 坠光可拾 · 面善
船到香港的时候,日本要从上海撤军已不是新闻了。
风头一过,报纸头版上的篇幅短了,多是些东拼西凑的统计数字,日军伤亡上万,中国方面略多些,这还只军人,平民罹难的便更不可考了。
再就是国联国际联盟,简称国联,成立于 1920 年 1 月 10 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巴黎和会召开后组成的跨政府组织,也是世界上第一个以维护世界和平为其主要任务的国际组织,为现今联合国之前身引用自 wj 百科。的调停工作,英国是国联的”话事人”,停战协议在上海的英领馆签,香港作为英属地,也大大在报纸上宣扬了一番,仿佛婆家帮了娘家,脸上有光。
尹芝把长长的与会名录一一看过,没有盛怀初的名字,打电话让饭店另送了一份别家的来,关上门看了,依旧是没有的。
门铃又响了好几声,是先头送报纸来的老西崽,木着脸端了茶。
并非吃茶的钟点,她这才想起,香港按英国规矩,小费给得比上海勤些,自己刚才忙着看报,竟忘记了,立时拿了钱来打发。
这么一打岔,心中那阵莫名的慌乱慢慢安定了些,提起笔来给聂玉芳写信报平安,犹豫许久,终究是没有多嘴问上一句。以他的身份,总该是安全的吧。
到了下午,有位张律师来找她,一见面先致歉。
“船来的那日,和您在码头上错过了,打听了这几日才找到,饭店里人来人往,不得清净,真是对不住。”
有一批早个把月来的上海人,听说仗打完了,又纷纷要回去,都是妻妾主仆几十口的大户人家,大堂里难免嘈杂。
“您是?” 尹芝问着,庆幸先前自己多想了,除了他还有什么人知道自己会来香港?
张律师递上名片:“是盛先生安排我来的,您不知道么?”
“他没提过,也因为我走得匆忙。”
张律师拿出地契来,用英文写的,另附了译稿:“是关于山上那栋房子的,盛先生说您是知道的……这是文书,等去看了,再签字收屋不迟,到时候我也把包工的尾款结了。”
“这房子的事我的确知道,只是有些变故,如今他也不一定是这个意思了,你还是再问一问的好。” 她把那叠文书原样推过去。
张律师显然为难起来:“尹小姐,我看你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如今这房子只在你一人名下了,十几天前盛先生让我把他的名字拿掉了,您大可全权处置……况且你就算不要,也是没法还回去的了。”
“没法还回去是什么意思?” 想必依着香港法律,在别人名下置产是不需要本人签字的,他做得,她为什么做不得?
江朴嘱托过,关于盛怀初的近况不可提起,张律师忙道:“我的意思是,尹小姐先去看一看再作打算,实在不想留着,哪怕租卖出去也好,只是可惜了,样样东西都是簇新的。”
他不等她拒绝:“请别叫我为难……今日便可送您去,或者改日您自己去,这是那房子的地址和我的名片。”说完也怕自己再失言,留下文书去了。
尹芝只看了一眼,便收在一旁,新的一座城,还带着个不经事的孩子,赁房子,看学校,请保姆,总有忙不完的事,至于为什么“还不回去”,也就无暇细想了。
可那简短的一行地址总是忘不掉,偶尔坐车往山上去,也会刻意避开那条路。秋天已经过半,如果看见的是一片荒园衰草,免不了惋惜。
只有一回,梦见窗外总有金灿灿的光,走到窗边,竟然看见了海,她住的地方是看不见海的,莫非是海潮涨上来,把一座城市都淹没了?但也没有逃的打算,房间里陈设亦不同,隐约觉得不真实,还久久不愿醒,贪看窗外的风景。几艘帆船在波光里若影若现,那一头是碧蓝的天,这一头是桃红翠绿的山色,连绵到楼下的花园里,伏在垂着流苏的遮阳伞下,伞下坐着一对母子,孩子不过七八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尹芝还想再看看那孩子的模样,身后突然有脚步声,没来得及转身,一个熟悉的男声便响起来了:“你不是在楼下么,什么时候上来的?”
待回过头,见来人手里拿了一顶女士的阳帽,那眉眼和笑容都极熟悉,几乎刻在脑中了,她也只能微微张了张嘴,继续默默看着,出了声,恐怕一切就要结束了。
电话铃适时地响了,尹芝醒过来,恍惚中还站在面海的那扇窗前,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只觉得非常温暖。
女佣敲门进来,顺手拉开一线窗帘,霞光映了满天,原来自己沉沉地睡了这么久。
“小姐醒了啊……万太太打了两次电话来,邀您明天去她家里喝下午茶呢!”
这位万太太就住在她楼下,也是避战来的,丈夫先一步回上海收拾生意去了,留她和孩子在此观望着,平时很爱交际的,一周三两次请人去家里玩。
“晓得了。” 尹芝下床,风一吹身上冷了一层,香港的天气再温和,深秋还是带着寒意的。
回回不去总不好,毕竟兜兜学校的事,万太太是帮了忙的,于是打了电话,答应赴约。
第二天,尹芝刚到,万太太碰巧糊了一圈牌,拨冗抬头打趣道:“你可来了,上回吓得我,以为你再不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