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初笑了笑,红和绿都不是尹芝喜欢的颜色,只固执地不往车窗外面看,几声金属碰撞的巨响,透过熙攘人声传来,想必是舷梯收了。
他脸上终究带上了遗憾的神色,巨轮即将远航,自己与她的过去一起留在这里,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天各一方。
“吱吱怎么了?” 兜兜急着替她抹泪,左边抹尽了,右边又涌出来,手一松,竟叫那小风车被江风卷走了。
“没事,风太大吹迷了眼。” 尹芝的伤心无从解释,也许那人不想见最后一面,多少是带着恨意的吧,不怪他,谁让自己在这样的时候离他而去呢?
兜兜信以为真,目光已转到了那还没焐热就遗失了的风车上,风车没能上岸,被几个浪头拆吃入腹,小小的心头第一次体会惋惜,再看他们来时的地方,越来越远,更是惆怅。
“吱吱,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想回来?”
“不然就见不到盛叔叔,也见不到糖糖和刘妈,还有阿怜……” 他又想了想,还有家中花园里那只冷清的大猫,一时间可留恋的绵绵不绝,占据了他的脑海,也只有大哭一场才痛快。
把兜兜揽到怀里:“总会再见面的……”
这么一走,彼此都将杳无音信了,不太可能的事,被她如此笃定地说出来,尹芝终于看清自己是个多么冷酷的人了。
“走吧!去会场。” 汽笛声渐渐听不见,最后一点牵挂已随着那艘船远去了。
盛怀初又是心无旁骛的一个人了,此刻清醒无比,只把即将发生的事一遍遍在脑中演着,和谈的条款日本方面前几日送来了,他手边的这本还是簇新的。
江朴嗯了一声,仿佛还想劝什么,他对盛怀初出面主持这次和谈是不太赞成的。
一来会面的地方是日本人选的,就算英美俄法各国都会派代表旁观,安全上也不一定有保障。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就是去日本和谈,脸上吃了一枪,险些没了性命。
二来就算真的谈成了,以日方开出的严苛条件,签字的那个人也必定背上汉奸卖国的罪名。
??152. 坠光可拾 · 命途
藤原悠一是上海中日商会的会长,与日本军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和谈自然有他一席。
往常在英美等国的公使面前,他总是陪着小心,如今却大可不必,美利坚股灾之后,百业萧条,各国经济皆困顿到了谷底,国内民怨尚来不及安抚,怎么还有闲心管上海这片海外飞地?
反观他的母国日本,起先虽也受了些影响,却能迎头赶上,在他国泥足深陷之时,早早扭转了国内的萧条势头,举世独秀。
如是想着,连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都带着铿锵的踞傲,轮到他们说话掷地有声的时候了!
会议大厅的门被团团围住,记者们进不得会场,早端着相机等在门口。
除了中国各报社派来的人,最多的还是日本记者,闪光灯亮起来,藤原悠一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浓浓烟幕升腾起来,又瞬间隐去了。
他驻足片刻,想等烟雾散了再看个清楚,哪知更多的闪光灯接连不断,那身影便更加迷离了,索性一抬脚跨进门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了,招来随员。
“陇川介之在今天的记者之列?”
随员想了想:“应该不能,他虽也是记者,可上次刺杀失败,军部已不许他轻易露面了,更何况今日这样的场合。”
“找人问清楚。” 今天是让南京政府低头的重要日子,小小的怪异之处都会放大他的不安。
随员点头去了,与一个身着便服的军官交谈几句,带回了确切消息,陇川不在受邀的记者之列,没有入场函是万万进不来的。
藤原悠一这才放下心,自己也许太过小心,生怕露了怯似的,拿堆上笑容的脸四下巡视着,远远地瞧见来人,冷了冷,又浮上面皮。
“盛君,真是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算太久,风水轮流转,自己再不用等在他门前受辱了。
“藤原大佐,我就知道今日必少不了你。” 盛怀初在他身边略站了站,不单没有一点讨好奉承的意思,脸上亦不见愁苦的神色,转瞬又与一旁的白胡子老绅士寒暄去了。
藤原悠一总觉得他与上次会面时大有不同,定定看了半晌,原来是眉间那两道不曾见过的皱纹,眼下淡淡乌青,下颚棱角分明,消瘦苍老了不止一星半点。
面上再怎么风轻云淡恐怕都是装出来的。
被推出来面对一场毫无筹码的谈判,怎能不心焦?谈成了是卖国的罪人,谈不成便是将百废待举的国家卷入战争的祸首,不说官场前途堪忧,恐怕这一生都不得善了。
藤原悠一这么一想,刚才他那句轻慢的话也不再放于心上,和谈才刚开始,他有的是时间碾碎这位故人的傲骨。
“日本侨民的损失,按着贵国和我国统计,取其平均,一共是一百三十万两千五百英镑,不能再多了。” 盛怀初尽量让句子简短,给各国的翻译员行个方便。
那一头的日方代表不同意:“侨民的损失只是一部分,还有舰队和派遣军的军费,应当是一千五百万英镑。”
“这一条恐怕暂时达不成共识。” 盛怀初翻过一页去,和谈不止耗心神,还耗体力,不知不觉已点上了灯,粗略算算也谈了四五个小时,却没有一条谈成的。
“盛先生,我们这是谈判还是浪费时间?” 对方代表略有些疲惫,耐性也消耗殆尽。
盛怀初听得懂他的话,还是等翻译一字一句讲完了才道:“当然是在谈判,我不懂您的意思。”
他的语气一点没变,在极度的疲惫中冷静地思考,这几个月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谈判便是为了达成共识,贵方这样一点不肯退让,我们哪有可谈的。”
“这样说未免言之过早,我们不是还有几条没有谈么。”
藤原悠一列作末席,仿佛无关紧要的人物,原以为南京政府希望早日结束这场战争,会接受他们提出来绝大多数的条件。盛怀初这样强硬的态度,也令他十分纳闷,如果是想要继续打下去,还要来这场和谈做什么?
谈判官与他四目相对,藤原悠一也将手上的册子往下翻了一页,示意继续谈下去。他倒要看看,盛怀初这会儿除了嘴硬还有什么能耐。
“关于在上海市郊增派驻兵……”
“这一条,是绝无可能的,上海那么多侨居的人,若是每个国家都要在这里驻兵,中国岂不成了万国的屯兵场!”
这一条也是日方最看重的一条,相比于钱,他们更在意军事存在,这才是无尽生长的权力之树,最终也会结出丰厚的回报,东北就是很好的例子。
“因贵国约束国民不利,那么多日本帝国的侨民在冲突中死伤,财产损失惨重,天皇陛下深深忧心,都是因为上海驻军不足,此次增兵,我方认为合情合理。” 藤原悠一终于发了话。
“绝无可能,租界之内驻兵,想必各国的公使都不会答应。” 盛怀初话音未落,旁听席上的人已纷纷点头。
“租界之外,也只能驻中国的兵,没有你们日本军队立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