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盛怀初回南京前的家宴,盛怀兰还请了经家人来,毕竟下一次见面就是婚礼了。
席上只有一位不速之客,便是恰好在经府做客的胡黎筠,一道也跟了来,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失礼,一进门便道:“我带了点心来给大家尝,我干妈新近在老城里头发现的西洋点心。”
盛怀兰接下她手上的盒子,交给娘姨拿去厨房:“稀奇了,老城里头不是只有酥啊饼啊的,西洋点心卖得动?”
胡黎筠道:“你说稀奇不稀奇,生意格外好,干妈说她是特别让定做的呢,今日我本是顺道去取的,正好拿来借花献佛了……”
??91. 既见青空 · 虚空
胡黎筠要献的佛,此刻端坐在沙发椅上:“黎筠生了副甜牙齿,怎么也不见胖。”
经晚颐与胡黎筠从前打过照面,交好却是这两年的事。
女人一过二十五,脚下的路便猝然陡峭起来,大意不得。身边的旧友出嫁的出嫁,生子的生子,与新结交的年轻小姐们走太近,又怕被她们衬出老态来。
胡黎筠姿色平平,行事又乖张,在盛怀初身边转悠那么多年,也没有得逞,显然对她构不成威胁。至于未婚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她生于钟鼎之家,见得多了,不仅不放心上,看他将她们抛诸脑后,还有几分同情与快意。
胡黎筠笑着答道:“都胖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改天我们一道去东洋庙真宗东派本山本愿寺上海别院。日僧小栗栖香顶等建立,是日本佛教最早在上海开办的分院。又称西本院寺,本地人也称东洋庙。旁边的温泉馆,你就知道了。”
上海没有温泉,不过是烧热的自来水,只把那温泉池子砌得有模有样,好让旅居异乡的东洋人解解乡愁,也顺带成了本地摩登女郎消遣的去处。
胡黎筠又邀经夫人和盛怀兰。
盛怀兰笑笑,端起长辈的驾子:“你们年轻人去玩,我就不凑热闹了。”
“去不得!” 经夫人却似受了惊吓,见男人们离得得远,又暗下声音道:“听说赤条条的下水,晚颐不许去,都要结婚的人了。”
胡黎筠作势在自己腮帮子上一拍:“是我不该,把三小姐带坏,今日经夫人恼我,明儿给盛先生知道,更不得了,治个风化罪,把我锁到南京的大牢里去……听说他这会儿顶不待见日本人。”
她说话向来疯傻,又时不时精明地巴结着,经夫人由她出洋相,倒也没有话了。
经晚颐却道:“你把他说成什么人了……他哪里会随便给人治罪。”
盛怀兰闻言,与经夫人对看一眼,咯咯笑着,笑出团融融喜气来。
经晚颐被她们一笑,也觉出窘迫,自己还没过门,倒先有了做太太的自觉,下意识要维护丈夫,也不知是不是那套钻石珠宝的魔力。
女人们边笑边往盛怀初那里看,终于把他引过来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
一个两个笑而不语,只经晚颐微微脸红答道:“胡小姐说了个笑话。”
经夫人望着他们两个,一个坐着,一个负手站在身后,恍惚想起自己和丈夫的结婚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老爷年轻时也有不少桩荒唐事,婚后反而收心了。相比经老爷的二弟,婚前老实本分,婚后却似吃了亏似的,四处拈花惹草,姨太太一房房往家里抬。
也难怪丈夫千挑万选,最后选中这么个人,做事处处熨帖,凡事也只需点到为止。上次她一提,盛怀初便不再与那小歌星来往了,身边干干净净的,倒与当年的经老爷有点像。
不过几日功夫,经夫人对未来的女婿大有改观,此刻心中满足着。又想捡些细碎琐事来操心,好让这一刻的满足更长久些。
“晚颐,去香港的船票办好了没有?”
女儿女婿婚礼后度蜜月的地方,她千挑万选,太近了没意思,天气要好,又不能太远,得能派人负责安全,这才选定了香港。
盛怀初刚要开口,只听经晚颐抢着道:“去香港路上太久了,我们打算改去杭州。”
经夫人闻言一愣:“杭州?你不是去过许多次了。”
经晚颐看着她的脸色又道:“杭州是母亲的故里,去再多次不嫌多,我幼时在杭州住过一阵,也还想再回去看看呢。”
经夫人明白过来,这大概是为迁就盛怀初繁忙的日程才改选的杭州,听女儿这样说,一时无话。
蜜月去哪里,盛怀初并不在意,这会儿看着经晚颐游说母亲,才明白她前几日提出来去杭州的因由,于是道:“夫人若是觉得不妥,按着原计划去香港也好,船票不必担心,便是临行前一日决定要走,也是有的。”
经夫人见他大度表态,也只得道:“你们自己的事,便自己定吧,我老管这管那,也不成样。”
盛怀兰见她有些赌气的模样,转圜道:“夫人说得哪里话,晚颐嫁过来,上头也没个长辈,我这个做姐姐的,又粗枝大叶,还不得靠夫人多参谋帮衬着?”
恰好这时候赵妈过来请他们入席,这蜜月的话题便也放过一边。
席上女人们继续谈论婚礼的细节,里昂定制的蕾丝礼服什么时候送到,哪家花店的花,哪家铺子的喜饼,哪个酒庄的酒,几代人的生活经验与社会交际,都在这一刻派上用场,只为了无比华美,耐人回味的一场盛会。
经家几个年少一点的女孩儿艳羡地听着,仿佛那也是她们的将来,可以憧憬到天荒地老,直到自己也嫁人的那天。
男人们起先还参与几句,后来便意兴阑珊。
也不怪他们心不在焉,时局并不好。
经老爷道:“张朝宗这个混账,前些年在南京败了,把英国人搅进来,闹了那么一场,如今回去济南,又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其实与日本人勾搭上的是东北的唐老帅,当时为了牵制南军北上,不惜派人去东京游说,请田中内阁以保护侨民为由,在山东加驻军队,想要与南方政府划江而治。
经老爷绝口不提唐老帅,一来他已被日本人炸死了,死者为尊,不好落井下石,二来自己也曾审时度势,想过将女儿嫁给老帅的儿子唐叔覃,当着盛怀初的面,自然不愿提起。
陈季楠这两年颇有长进,对着这一班扶他上位的长辈,侃侃而谈:“张朝宗这个莽夫,大字不识几个,当外国人的狗,倒有一套。”
盛怀初蹙起眉头,看他一眼,轻敌向来是大忌,却也不好当面驳他,只捡些实际的事来说:“张朝宗手下的那些俄国白军在俄国内战中对抗苏联红军的政治运动及其军队,主要由支持沙皇的保皇党和自由主义者等反布尔什维克势力组成。流亡者经常分为自由派和较保守派。有些人希望恢复罗曼诺夫王朝,有些希望在俄罗斯组建真正的宪政民主共和国。部分流落到中国,充当各军阀的雇佣军。最是骁勇,人数不多,硬取虽然能赢,但我们也得折损不少,不知督军怎么想?”
他这话虽是问陈季楠,但众所周知,在山东领兵打仗的都是陈季棠的部下。
只听陈季楠道:“那些白俄毛子当真那么厉害?”
盛怀初无奈笑笑:“连日本人也吃过他们的大亏,不然怎么恨他们成那样,季棠,你说是不是?”
陈季棠的腿伤就是拜张朝宗手下的俄国白军所赐,若是没有忠心的老部下将他抬回壕沟里,恐怕命也没了。他把烟盒与糖盒轮流交叠,最后抽出一根烟来闻了闻。
“我看不要真的动手,趁日本人来之前,紧急调人去,先围城,再派个与张朝宗相熟的人去劝降,他爱临阵倒戈是出了名的……张朝宗降了,我们没开火,日本人要保护侨民的说辞也站不住脚了,船舰只得开回去。”
陈季楠不以为意:“大哥怕了么,若真能动动嘴皮子了事,还要养那么多兵做什么?我们美械不多,装备上的确不如,但是人多,十个打一个也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