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嬴寒山凶恶酷烈,但毕竟是?女子,在世间没有父兄,难免心性?软弱,就在这里将她妹妹扣下挟作人质,怎么就摆布不了她?再?说,外面?那些士兵也不过?就三五千余,失了主帅,自然就作鸟兽散,恩公?若是?不放心,这边掩杀贼人悬首于城,那边正好士气溃散,派郡兵冲散围杀,令投降者归于公?麾下,岂不好事?”
在房间里踱步的士德明慢慢地停下脚步,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终于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授我也。”
如果嬴寒山知道这些事情,她可能会骂一句老板你是?真招恨啊。
但嬴寒山不在,这里只有嬴鸦鸦。
或者说,嬴鸦鸦也不在郡守为?他们准备的精美院落里。
“荸荠蛮好吃的,”她出门前说,“我为?刺史买一些回来?没有蜜渍的,买一些用刀割了皮生食也好。”
“好,”裴纪堂说,“但不要生食,淡河乡中有乡民?生食菱角荸荠,病亡后肝中虫卵如粟。”
比喻得太?生动了,现在嬴鸦鸦在街上什?么零食也不想买了。
但就算不想买,她也还是?要装作想买的样子,金玉珍玩不是?民?间所售,她去问?也探听?不出这城郭的虚实,锅碗瓢盆她穿着这一身也不像是?要买的样子,最后还是?得回归吃食。
街上卖桃李梨子的不少,每个摊贩看?起来都衣着整洁,生活幸福,一脸朝气地招徕着生意。嬴鸦鸦走过?时他们殷切地从摊子上拿起果子,叫着贵人且看?我家酥桃蜜李。
她停下装作要买,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城中近况,所有人的口风都像是?对过?一样:“雪灾没妨害浮泉,都仰赖郡守治理得当,我们这些小民?才能安然无?恙地在此安居呀。”
一两个人口风一样,他们可能是?一家的,一巷子的人口风一样,他们可能在为?一个主家做事。
……那整个城池的人口风都一样呢?
嬴鸦鸦折了回去,叫了一个卫士出来。
“你去换身衣服,走僻静路绕开?这一段,为?我买一身破旧些的女子装束来。”
她换掉了穿出去的那件紫色直裾,把头发重新挽成小女孩的样子,又寻了一点黄蜡和栀子一起煮浓了搓在脸上。现在嬴鸦鸦看?起来有些像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了,嬴鸦鸦穿着卫士为?她买回来那身朴素的衣服,又一次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这次没再?去问?街上那些欣欣向荣的摊子铺子,而是?绕去了一家汤饼铺子边上。煮汤饼的摊主不住地在锅里搅,一抬头看?到她吓了一跳。
“您行行好吧,”嬴鸦鸦弱弱地说,“我投亲,落脚在这里,已经一日多未进水米了。您能不能给我碗面?汤喝?”
那摊主眼神闪烁一下,迅速看?了一眼身后,摆摆手:“去!去!”
“只一碗汤水就行,再?不济只碗水也罢了,请您帮帮我吧。”
“不是?不帮你,你不要命了,这副样子也敢在街上走?”那摊主又向后看?了几眼,然后一把把她拉进了棚子里:“你哪里来的人?这已经入夏了,怎的还有逃荒来的?你一个小女子也无?亲眷傍身,知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
他叹了口气,去舀了一碗汤塞给嬴鸦鸦:“喝下去就快些混出城去吧,再?往东走也好过?在这里。”
“……我看?这城中都殷实,有没有饿倒在路边的,家家户户也都能吃得上饭,原本想着这是?个好地方。”嬴鸦鸦一脸泫然欲泣地看?着摊主,捧着碗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再?往东走,走到何时是?头啊……”
“那你是?不知道啊,”这摊主又背过?身去搅锅子了,语气里有些叹气的意思,“你是?不知道这里冻死饿死吃不上饭的,都到哪里去了……”
第131章 螳螂黄雀
今天绝对不想吃零食了。嬴鸦鸦想?。
不仅不想?吃零食,连现在被她捧在手里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汤她都不太有心情喝一口了。
汤饼摊主给锅里加了一勺凉水,回过头去看?小姑娘捧着碗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好像被吓得不起,一愣,醒过神来。
“也未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他好气好笑地解释了一句,又很怜悯地看?着她,心说年纪不大,不知道?是怎么跑过来的,也不知道路上吃了多少苦楚,没遇上野兽也没遇上流寇,她有些走运。
“这城中的住户,已经换过几批了。”他用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竹箸指了指街上,“浮泉郡不是大郡,但也有些底子,灾年不能全须全尾地撑过去,但总也不至于?都?交代在这上面。只?是听说郡守身边有位幕僚,向他献了个策……”
“一则是城中民不可携产逃荒,二则是若无产无业,不可露宿于?街,有碍观瞻。”
嬴鸦鸦在脑子里倒腾了一遍这几句话,明白了。人可以出城,家产不能出城,有家产的都?留下,如果没了家产就赶出去。
“郡守早就开始收粮了,不仅收粮,还总有名目向上征。后来大家就不得不全向着郡守买粮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街上,“没钱买粮的就卖家产,家产卖尽了就赶出去,要是长得好些或者有把子力气的,也有把自己卖了的,不知道?卖去了哪里。总有人逃到郡城来,逃来的总有几个有家私的,就这么一轮一轮地换。你看?我像本?地人不?我也是春末那一轮来的啊,来得晚,来得晚是好事,现在粮价下来了……”
这座城像是一架巨大的磨盘,所有居民都?像是上面的种子,被碾干了油脂的扫下去,换上新的,流淌而出的油脂一直汇聚到某个人的口中。
那个卖粮的人口中。
那些整治得很精美?的菜肴,漆盘,袅娜的侍婢就是这么来的。尚且留了一口气和刚刚入城还没被碾压的居民被拎到街上装作歌舞升平,那些已经被榨得没有一点油水的就丢出去等死?,或者卖出最后一点价值。嬴鸦鸦垂眼?看?着手里的面汤,汤已经凉得有些浊了。
“您知道?那位幕僚叫什?么吗。”
“姓冯吧,冯……冯宿?”
背后没了声音,摊主再回头时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面汤搁在桌板上。他困惑地摸了摸额头,又把它倒回锅里。
“我生?病了。”鸦鸦说。
裴纪堂立刻放下了手中所拟的文?书:“鸦鸦?”
“我生?病了,”她重复了一次,“是先天的喘疾,药还在军营里,你得赶快遣人去拿一次。”
按照惯例,主公前?往郡城拜访三四天的时候,应该有一次出城报平安。但现在只?是第二天,时候并不很到。这时候如果派遣卫士快马出城,就会有些显眼?。除非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且能当天去当天回,才不至于?招致怀疑。
裴纪堂仔细地看?了看?嬴鸦鸦的脸色,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怀疑,”她架起手臂来,向外?看?了一眼?,“那天宴会上,有个人藏在暗处一直盯着我们看?,我看?人还可以,他看?我们的眼?神没安好心。”
“今天我混出去在市井间打?听了一次,这浮泉郡根本?就是个敲骨吸髓的空心城池,把城中居民榨干了丢出去,再换上新的进来。这种主意,不管提的人还是采纳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刺史不会希望他留在你手下的。我问的那个人说,这位献计的幕僚姓冯,冯宿。”
裴纪堂似乎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鸦鸦往下接着说。
“我上任长史之后,过去几年的刑狱案子都?翻看?过一次,”她看?着裴纪堂,“自己经历过的,自然看?得更细致一点。刺史还记得淡河被围的时候作乱的冯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