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如若酒吞动身,则意味着茨木将舍弃一切缓冲的机会,径直面对那座黑暗深渊的极点。他将被迫吞噬神子堕鬼的无穷欲念,吞噬千年之前集于神子一身的一切怨妒、愤恨与诅咒。

而在这番迫不得已却匆忙的分别后,茨木将如何决断他的下一步、无法预判的未知之下他是否会贸然涉险,酒吞更无从得知。但酒吞明白,茨木此刻是在把一切的转机托付给他的王,他没有任何回绝的理由。

没有过多无谓的迟疑,酒吞轻道了声“好”。

他同时迫近茨木的身子,将他颈间悬挂的御妖铃一把摘下揣进怀里,而后又从怀中摸出一对完好无损的通讯器。茨木一眼领会到,这是尊主最初抵达鬼曳城之前就暗中备下的。

酒吞将其中一枚塞进茨木指间,嘱咐道:“走稳点,别做太让本大爷担心的事。等你消息。”

话落一半,暗门彼侧猛又坠进来一副半妖化的身躯,额间带着穿透的血洞,龇牙咧嘴地朝酒吞身上抓挠而去。缠绕佛珠的妖掌骤而反握,掐住那怪物脆弱的喉头将其捏碎成一团红雾和肉渣。

“茨木,你怕是也要帮着收拾些了。”

鬼王说着,苍白如骨的银发染就墨与血色,狰狞的鬼面浮上来,并浓艳的朱蛇绞缠在他遍布金色咒文的体肤之上。

再一瞬,那副猎猎燃着红莲业火的背影已自消失于扭曲的空间彼端。

逼仄的储藏柜下弥漫着血腥味,面前这个身上散发着幽蓝荧火的女人肩头的血洞骇然入目。

星熊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咱怎么又把你带进死路了!”

刚回人世便遇上空降兵,杀手竟还不是寻常人类,星熊到底从未有过任何应对突袭的经验莫说突袭,连街头斗殴的枪响星熊都鲜少听过。

他算是幸运的觉醒者,回归并没有伴随忘却鬼曳城中的一切,因此仍然连贯地记得茨木教给的枪法。方才一枪命中对面眉心已算是超常发挥,可谁知烟雾背后跌跌撞撞扑来的竟是一副半妖化的顽命之身。好在那家伙吃痛乱了脚步,一头栽进了星熊背后的暗门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枪林弹雨间,青行灯为掩护他传讯,自己本就妖堕未成的人类身体又雪上加霜地中了一弹。

星熊满脑子只剩那时对凤凰火的承诺,朝迫近的杀手慌忙开过一枪后,他凭着求生本能拖她藏进木板厚硬的储物柜里,待发现作茧自缚,才想起这不是能轻易逃过的暴乱搜街而是一场寸草不留的屠戮。

黑暗中,青行灯却大度地笑了:“方才多亏你那一枪,几天不见学得挺快。”

待定下神来,星熊才看清楚,她掌中托着一捧橙黄的火焰,焰舌引着灼热的妖力化作青蓝的流火,循循渡进她的口鼻以支撑这条悬在死生边界的生命。

那生生不息的火焰显然仅够做到这些,许是火焰的主人离开了这片空间的缘故。更何况,妖鬼的涅槃之火是否足以挽救人类肉身的皮囊,譬如解决一下他和青行灯即将被打成筛子的惨状,星熊对此持十分消极的态度。

“这哪还有活路了。”仰靠着橱柜漆黑的背板,听着迫近的脚步与上膛的动静,星熊自言自语。

却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的背包上,那里面存着他复制的枪械和一坛从鬼王那儿讨来的神酒。星熊想起来,酒本是人世之物,因而可以成为虚渺的妖力落实的载体,经鬼王磅礴的力量淬炼过后便有了贯穿阴阳两界屏障的殊能,就像托身虫蛇的巫蛊会比凭空的赌咒强过千百倍。

“青行灯,今天这种场面你见得比咱多吧?突围的胜算怎么也比咱大些?”星熊压低嗓音,蹲下身迅捷地打开行囊,“咱这里还有个保命机会,一会儿就算被打成筛子,也不至于立刻就没救了。”

他说着,将酒坛径直抛进青行灯怀里。

“鬼王这神酒原本就是要给你的。你若真能活着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再开一道门,接他们出来。”

第57章 伍拾陆·险途(主人内心深处的恶念是他无法逃脱的蛊阵) 章节编号:6707342

血肉模糊的爆裂声成串响起。

声音自橱门外传来,像是激烈的对决但更似单向的屠戮,星熊听了半晌,猛才意识到命将休矣的并非自己。

“星熊,本大爷来日定要给你安排几场特训才行。”沉着的声线属于那位神魔一身的鬼王,此时的他却更为重叠昔日那个功勋等身的传奇,“没时间藏着了,都动手吧!”

橱门打开一线,挡在硝烟与黑暗之间的是一副妖堕的高大身躯,爪尖淅沥滴落鲜红的血迹,仿佛要将整片鬼疆都于此降临。

青行灯意会地扬起手里的酒坛,在星熊惊骇的目光中将脆弱的陶土砸作粉碎,烈酒弥漫着晕人的馥郁沾染了她衣裙的每个角落。

凤火乍一触碰烈酒便暴烈地猛窜起来,火舌顺沿光洁的手臂一攀而上,把女人整副妆容精致面孔吞没殆尽。柜中霎时一片冲霄火海,将星熊置身的逼仄角落与猎猎焚起的青行灯的身体隔作截然相反的世界。

“你不要命了?!”星熊慌乱地冲她吼道。

烈焰焚就的人形自迸裂的火声中缓缓抬起手臂,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舍不得命,如何入得三途?青灯之火,从前至今尽是由她点燃的。”

青蓝的闪蝶从爆起的火舌下泉涌而出,霎时蓝光一闪,恢复黑暗的逼仄橱柜里再无女人的身影。

午后西斜的日光将窗前弥漫的硝烟染成陈旧的黄,四围轰鸣着直升机旋桨巨大的噪音。唯一的人类此时正坐在机舱里,以望远镜观测着二楼那间房中的动静,朝耳中的通讯器密集地汇报状态。

忽然一阵呲啦的电流音尖锐地响起,男人痛得疾捂住被刺伤的耳朵,再一抬头,只见机窗外已是一片浓墨似的黑。

突降的夜色糅着同样晕不开的血腥气味,却自黑暗中泛着星点荧蓝。男人狠狠揉了揉眼,才看清潮涌向自己的竟是一群密密地扑闪光翼的幽蝶。飞蝗过境般的蝶阵重重围住男人发抖的身躯,触及体肤的一瞬焚起万缕焦腐的白烟。

一声孤立的短瞬哀嚎中,极光暴涨,将整座机舱映成白昼。

而后,一切归无。

“刚才那天色,是青行灯?”愣怔盯着坠毁在街道中央的直升机残骸,星熊眼疾手快地躲过飞溅进来的火星与玻璃渣,“……如此厉害。”

“你也不差。”归来的百物语之主已站在他身后,持着星熊复刻的枪,接连朝围涌的妖兵扣下扳机,将那堆脑袋打成一片破碎的血肉,“这些玩意儿得这么打才能失去行动力。”

鬼王则索性闪避着子弹,径直进身缴械,反手一爪撕破对手的腹腔,持掏空的躯壳为盾,还不忘将流了一地的脏腑嫌弃地踢进角落。待转身,又是另一串扫射解决了身后的怪物。

“楼上楼下还有很多,这么突围恐怕子弹不够。”盯着地上那片濒死蠕动的生物,他说。

“既然都不怕暴露,咱也出份力好了。”这回,轮到星熊计从心来,“放小酒的仓库就在这层。老大的妖力既能化出救命的神酒,咱虽然只会些迷魂之术,融进这些酒里照样也能突围出去。”

酒吞笑了:“这才是你星熊该说的话。”

那晚,这间死寂数日的三层酒吧恢复了往日幽蓝摇曳的灯火与溢出街巷的酒香。

一地染血的碎玻璃如浸润威士忌的冰块,肆虐的枪声仿佛架子鼓震耳的轰鸣。杀手们无神的目光从瞄准镜里对着彼此的前额和心脏,在鼻息萦绕的麻醉的甘醇与耳畔冥冥响起的低语之中,扣握扳机的指尖亢奋地收紧。零落的子弹壳像风暴过境时的冰雹,沾着满地灰尘肆意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