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从最轻盈的妖怪开始接引,待茨木逐渐熟稔之后,酒吞便会亲自通过那道暗门。
神子堕鬼的心念是深渊之中的极点,但于茨木,一切来源于酒吞的事物也最能稳住他的心神。
茨木将用三日时间浸入天堑之下的深渊吞噬酒吞的恶念,尔后余下那些戾气深重、杀念狰狞的族类他便足以驾驭。此时凤凰火将对通道彼端的星熊发出密讯,把整座鬼曳城的妖怪尽数引出,再由茨木从深渊谷底收回整座鬼疆。
“本大爷分明记得外面的一切,却总觉得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酒吞沉吟片刻,还是道出了真切的直觉,那是一种无来由的悬心。
这场景颇似昔日在独立兵团的时候,他的长官无法十拿九稳的事情不会与任何人言说,除却茨木之外。而每一回,茨木总直率地给出一样的回应,就像此刻:
“不论到时发生什么,交给吾就好。”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酒吞盯着那双澄澈的眸子,强忍着没用一吻打破此间气氛。
茨木端详着那双专注于自己的紫眸,不知怎地思及一些悠远的东西。
他的鬼王从前是神子,身在佛寺度过童年。他览经无数,也遍识京都美人,却无一所执,法亦不执,偏偏坠入了于他无尽陌生的鬼道,在虚空执念化就的三途之川栉腥风沐血雨。直至相遇之时,他嗜酒、嗜杀,也嗜念茨木童子。
这份嗜念执着千年,至今依稀如旧,竟无半分退转。
“挚友如何能在这片明知虚浮的鬼曳城里及时行乐,还这般心无旁骛?”大妖忍不住问道。
“虚浮?”酒吞捏起他的鬼爪,遒劲的指节顺着纯黑的体肤捋下,令大妖整个肩头都被牵连着轻颤起来,而后他问,“你管这叫虚浮么,茨木?”
这分明是世间最真切的知觉。
“本大爷从前也信过那些诸如‘虚空大梦’的妄谈,皆言鬼道无尽的寿命只是执念虚妄,若有一日执念得破,便会灰飞烟灭。直到本大爷自己入了鬼道,才明白此间一切目不暇接,有时候为了生存甚至能忘掉自己所谓的执念。若有族类为弱肉强食而生,你不可说它仅为虚空妄念所化。”
茨木自是明白的。
可他如今想带鬼族众生离开自己心念所化的鬼疆,是为不再将他们囚困,也为自己不复自囚于无尽逃避的循环。以往千年恍若蒙眼而行,他如今生怕自己将眼下一切看得不够清醒、真切,以此蒙蔽于什么之中。
酒吞静静打量着沉吟的茨木,尖利的妖甲悄悄绕过去,撩开幻化的屏障,搔动他颈间那枚闪耀金紫幽芒的御妖铃。
一阵彻骨的绵痒传遍周身,裹着茨木的心绪收归火热的胸膛。如此,棒喝截流。
星熊起程的日子很快便要到了。
酒吞专程去往昔日重生的那片荒野,自飞机的残骸中找到一把枪和余下全部的子弹,让茨木花了大半个月教星熊如何使用。
“初学射击,这样已经很难得了。”拍了拍旧友的肩膀,茨木以尽量认同的口气鼓舞,却不忘强调属于初学者的战术,“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开枪,其他时候找好掩蔽,别让枪声暴露了方位。”
机敏如星熊,扎扎实实地嗅到了委婉着不愿表露出来的打击意味。
好在他本就没把策略尽数栓死在这里。星熊习练射击的时候,索性将他熟识的妖怪们带在一旁观看,甚至拣了休练两日,连夜拆解枪支、锻造模具,尔后用足这大半月时间带领手艺最精良的工匠们原原本本地将枪支与子弹翻倍复刻出来。鬼族擅于驱火的妖怪不在少数,因此熔炼金器是鬼族工匠唯一在行的活计,星熊可不想浪费了鬼曳城漫山遍野的矿藏。
“要是他们身上都带一把,出去多少可以唬住些人吧。”星熊摸着下巴道出自己的意图,“再不济,要搬老大这救兵的时候子弹也得管够啊。”
这保万全的策略听在茨木耳中,不由引出更多思虑。
他寻得旁人都不在时,低声问凤凰火道:“青行灯那边究竟能稳多久?”
“若无意外,酒吞出去之前外面都是安全的,之后只要能压住动静,也不是不能无风无浪地渗透回人世。”眼下真正需要稳住的是茨木的心神,凤凰火自不会拿诸般最坏揣测去动摇他,也未打算将青行灯的实情交予他分忧。
可偏也是茨木自己单刀直入地否决了这个答案:“你知道吾问的不是最好的状况。”
“若是往坏想,再突如其来的可能也都是有的。外头究竟有没有确凿的掌控,你比我更明白,不是么?”凤凰火坦言,却一转话锋,“从来都是行于刀尖,那么最好的掌控或许是应变。”
第55章 伍拾肆·悬机(鬼曳城外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章节编号:6707335
酒吞在茨木身上发现了一些极浅的划伤。
其多是手臂脚腕一类偏冷角落,零星也有三两个落在侧腹,似是林中最寻常的硬叶被当做吹镖而制造的伤痕。吹镖是鬼界最逊一等守卫的随身武器,他们素来对茨木毕恭毕敬,想来定不是使镖之人主动发起的袭击。
“让他们弄这些做什么?”酒吞拨动茨木颈上的御妖铃,直白地“审问”道。
“什么都逃不过吾王的眼睛。”铃响之处容不得半分掩瞒,茨木索性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他的王,而后坦荡地如实招供,“吾让那些近卫扮作枪手,温习从前练过的避让子弹的动作。”
“本大爷当年教你的时候,第一句说的是什么?”酒吞拿出了身为他长官的架势。
茨木分明记得,却似有意回避,囫囵支吾着,直到臀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子弹不是拿来躲的,躲不开首先别贸然急进。”酒吞有些生气地重复出他在军营里曾多次对茨木强调的话,“本大爷还说过,机械臂不是给你防子弹用的。”
他顺势捞起茨木硕大的机械鬼手,缝隙中果不其然卡着青绿色的残叶以作罪证。不过,确有更多痕迹细密地蹭在二指之间,那是被鬼手稳稳夹挡的飞袭。
显然妖堕后的茨木较之从前的确精进了不少。
然他愈是实力与日俱增,反倒更需要被压实一下轻狂的心性。酒吞索性放弃了一晌贪欢,牵着茨木朝天堑深渊而去那是他们日复一日释放战意的地方。
这晚没有拳风相撞的搏杀与对决。
茨木的黑焰自始至终是熄去的,黑暗中敏捷翻飞的身影如同与夜色交融的闪电。
酒吞则催动业火,迅猛且密集地飞袭而出。陨星般坠落的灼焰终免不了痛打在体肤上,给了茨木真切的快感亦使他昭然认清了何为枪林弹雨逃无可逃。
直至竭力的身体再避不开也接不住,大妖被他的鬼王从深渊上空一把捞起,一路夹在臂弯里带回了寝殿,复又扔进温香软玉的榻间。
酒吞的舌尖沾着神酒,有意迟缓地掠过茨木被舔舐得酥软发颤的伤口。他要这每一处都被茨木清清楚楚地记得,因为其中不乏在他精巧的锚定之下命中的要害。
“真想杀你的人便是这么开枪的,而不是像你寻来的那些守卫,漫无章法。”
茨木闻言,像只认错的猛兽似地低垂下头,怔怔盯着掠过自己痛处的明艳的舌尖。
“你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打算?可不许瞒着本大爷。”挪开面前用罢的神酒,酒吞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他冰凉的爪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茨木则听出这个问题容不得敷衍迂回。
目光与他的鬼王交汇一处,落点是那条诞生于军营的、几经修复并重生在鬼曳城的机械右臂。茨木抬眼,无声地扫过酒吞的瞳眸,得到了意想之中心有灵犀的对视,而他也缓缓道出自己真正的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