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同时并未迷失于此。
他是孑然独行于黑夜、被众生排挤的恶念催生而化的鬼,他亦不是。他只是狭间遗落的那对灵魂中的一半,纠缠着他的双生之魂,无悲无喜独有一往而深。
他回想起来,昔日在京都有个酒醉的术士曾被化形的自己套出过话,道出邪术门派炼化鬼物的秘义。那术士说,鬼族先天具有吞噬同类壮大自己的禀赋,只是作为代价亦会被同类缠身的执念所噬,幸存的便成为“蛊”,将反噬吞进己身化就力量。因此种种,炼蛊高师最为钟爱的恰恰是那些澄澈的灵魂,因为只有如此根基才能对他物的执念不染分毫,化就极致且纯粹的力量。
摒除一切,万念投进熔炉,己身唯与初心合一,这大抵就是“纯粹”的定义。
“鬼曳城于你不过是个开始,本大爷知道。”酒吞伏在他耳侧轻声说道,“不过,你选的这条路可能不会好走。”
茨木扬起头,明媚地对上酒吞分明与话意相反的饱含怂恿的目光,他知道他往后如何境地都不会放开自己的手,“吾和这座鬼曳城象征的寄望都不会终结于此。吾若行差踏错,劳烦挚友为吾引路。”
就如山头上那座巍峨的鬼王殿如今已无意义献与鬼王安居,但它仍是万鬼之都矗立的支柱,笼罩着茨木童子心目所及。他愿将他往后的方向、性命乃至冒入险途的灵魂毫无保留地交在酒吞手中,他想他这无尽暗途的出路尽应在此。而后,往昔承诺的比肩他将不差分毫地做到。
这晚被鬼王早早引入房中的茨木知道他将要赴一个特殊的约。
朱云四起,被翻红浪,铜铃散落三处,相合而鸣。大妖敞开激荡的脉络,肆意吞食着鬼王绵绵注入他身体的精血,颤乱的膝头任凭囚困在鬼王牢握的掌心下。
三五回合之后,浓烈的费洛蒙早借清汗渗透褥间。
酒吞今夜的目光被茨木颈圈之下挂着的铜铃紧紧拴住。
“你打探过京都那些阴阳术士不少事吧?”开门见山地,鬼王问道,“从前你说,只是自小喜爱铃铛,本大爷怎能信你这般遭遇的妖怪会有如此闲情逸致?”
“吾王明察。”茨木索性将脖子伸长,把那铜铃主动递进酒吞的视线中,连同镌刻他名号与归属的纯金的圈环。
赤裸的胴体上被拆作三处的铜铃酒吞自然知道都是普通的铃铛,即便纠缠了无尽的记忆与执念、被黑焰反复烧灼并与自己的心意息息相连,除却这些仍只与寻常饰物无异。但此时的茨木同他心有灵犀,深知他们真正的所需正要借这跨越千年的信物焠炼而成。
“竟真有术士与你说过传言中的‘御妖铃’么?”酒吞道出了那件法器的名字。
御妖铃,是以秘术炼就的承载妖鬼血契的铜铃。术士将自己的舌尖血喷入铃中,来日一旦妖鬼之血入铃便强行成契。不过,同一只鬼物只能契于一枚铃中,且这术法对人类的反噬颇为强大。
由于御妖铃炼法繁复、用来极为苛刻,京都顶级的阴阳术士多少藏有几枚,却尽只流作坊间传闻。
鬼族鲜有真正心思机敏乃至能与城府颇深的人类相抗衡者,但往往,这样的大妖多少听闻过御妖铃的霸道。他们会四处找寻此物,为的便是抢先将自己的血注入一枚空置的御妖铃中,即便长埋荒野亦可断绝后患。若来日有幸得一眷侣,他们会以妖眷之血一并滴入,如此成就的妖鬼之间的御妖铃血契与人世永隔,堪比金坚再无可破。
“吾年幼时挂着一身铃铛,便是要人以为吾早与强大的妖怪有血契相融。吾曾发誓,将来定要寻得一枚真正的御妖铃。”茨木头一回在酒吞面前坦言这段青涩中不乏荒诞的往事,“吾还心念着要同世间至强之鬼决一死战,直至为他所认,相约借这御妖铃结契护身。”
“本大爷如今在这儿了。”酒吞伏下身,妖化的利齿在他伸展的颈侧轻轻一咬,“至于御妖铃,本大爷从前身在佛寺见过一本炼化法器的真迹,这铃的炼法倒是颇为残忍。”
至阴至阳的同根之血,便是炼就御妖铃唯一需要的东西。
从来只有修行邪术的阴阳术士才会亲手制作如此器物。他要寻得一对相恋而不得的同族男女,将男子骗进僧道、女子引入鬼途,再伺机将二人双双杀害,取心尖血分别涂抹铜铃的阴阳两面,以祭火映照九九八十一日方得功成。
“凡夫的手段尽是如此无能。”茨木听完酒吞的叙述,咧开一个轻蔑的笑意。
所谓至阴至阳同根之血,如今正好端端地呈在这榻上。没有什么比背负至阴至阳极点的双生灵魂彼此痴缠的血液更为圆满,或许炼化御妖铃真正的所需原本就没有那么麻烦。
“己所不能便加诸器物邪法,诅咒也好,炼化也罢,硬要逆天而行,左不过是凡夫视命轻贱,唯有一赌罢了。”酒吞说这话时,少了三分与茨木相仿的蔑意,换作浅尝辄止的悲悯。
如此飞鸿掠影的慈悲映在那双琥珀色的妖瞳里,却是神子孤洁的垂怜。
而他的神子已伏在他颈窝中,以妖化的利齿咬破舌尖,叼住悬在他颈圈上的意趣深厚的铜铃,开启了这同样禁忌的仪式。
合着簌簌铃鸣的一吻深压在茨木齿间,投喂般渡进来的微凉器物被大妖卷入舌心。暴露的红舌搔刮着鬼王弥漫腥甜的口唇,蛊惑着鬼王的利齿为其烙下象征契定的划痕。
酒吞衔着茨木濡湿的唇,果决地咬破了他不安分的舌尖,那条殷红吃痛地缩回去,稳稳掠过口中衔着的铃身,将饱含情欲与费洛蒙的鲜血肆意涂抹进去。
至阴与至阳的血液交缠铃中,神子与恶鬼的命格相生相撞的一瞬,纱帐间暴起灼目的白光。
光焰落处,那枚泛着紫金微光的铜铃兀自完好地衔在他们的一吻里面。
第54章伍拾叁·虚浮(被他触碰的战栗是当下的真切) 章节编号:6707331
多年来同酒吧常客的侃聊给了星熊一副极好的口才,他这几日紧锣密鼓的动员颇见成效。
山头上最勤快的那批工匠开始围着星熊打探外面的情况,年纪尚小的妖怪壮着胆子问他传言中的暗门莫非真能出去。星熊半喜半忧地盯着那一双双茫然又憧憬的眼睛,不免忧心他们将来的生存。
“寻常妖怪出去之后,人世的记忆会回归,然后妖格逐渐回返,慢慢融合。”凤凰火道出自己能洞见的一切。
“可别融得太快了,”星熊叹道,“在外头那种生存紧迫的地方,弄出什么人格分裂可就麻烦了。”
“有些人快不得,也有些人却也慢不得。”凤凰火的这句话耐人寻味。
半山茂盛的白芍丛中,酒吞正搭着茨木的鬼手与他交颈低语。这画面近日频繁出现在星熊他们与鬼众面前,只被星熊委婉地解释成“二位统领要合力一处才能打开通道”。若放昔日,星熊或许真要头疼地腹诽两句,如今他却能懂,这是二人分别前将一切未知与忐忑掩埋下去的唯一途径。
“说起来,外头的状况到底如何?青行灯来找我那晚是在等你的救援吧?”
“她估料得很准,我及时赶到确实争取到了几天时间。”凤凰火如是说。
“几天?”星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遣词,“那整条街不应该早就被她封锁了么?我还以为外头的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凤凰火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杂糅着种种意味的薄笑。
“你是不是觉得她神通广大,能帮你为整座鬼曳城供酒?你可还记得那片街区本来就有座仓库,短短几天还搬不空。如今这般动荡不安,没有哪里是足以掌控的。”凤凰火轻声叹道。
“她原本也只是在创造机遇,如今更要依赖我们。我原以为那晚她会完成妖堕,即便几天之内意识无法融合,只要由我替她与你们联络便可以撑持下去,怎料她始终未能完全妖化。”
“那她”
“她现在靠我的一团凤火撑持,我回鬼曳城也是来替她寻找出路的。”凤凰火垂下眼,藏起碧绿的眸色下那抹游移的不安,半开玩笑地说,“或许等你出去以后,替我向鬼王讨一盏酒给她就好。涅槃之火遇上神酒,没准就将她催化而成了。”
“这咱在行!”星熊飞快地应下,没有戳穿面前故作轻松的氛围。
肩头的担子愈发重了。
若说酒吞童子与茨木童子在为鬼族的前程赌上抉择,那么星熊觉得自己亦不能摘出此局。他或许不是拥有骇人力量的大妖,但他一样是从前大江山鬼族心头的支柱之一,亦是此间新结识的妖怪们信任的同伴。
依照四人商定的计划,星熊将率先通过来时的暗门回到位于人世的那间酒吧这是唯一一扇由青行灯本人拿着净化后的《百物语》开启的通道,比之其余要少一些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