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溪简直不可置信,“你这是当起劳动人民了吗?不是,你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脸,讥讽道,“就算是你,刚刚也不敢认吧。而且,除了你,谁会信死而复生这么荒唐的故事。”
“呵,你就是看我好骗,拿根胡萝卜一直吊着我,让我跟驴一样到处瞎转。”
她在桌子下轻踢一脚,微微扬起下巴,塑料似的脸重新露出一丝往昔娇蛮大小姐的神采,说道:“那我也没让你白转,不给你服务费了么。”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默契是时间留下的遗产,再见面,宇宙在呼吸间就把故人间的磁场拨回从前。
半晌,罗溪轻声问道:“所以,故事里的女主角,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夜色下,海浪拍打礁石,涛声连绵不绝,来自虚空的催促。
她望向那片浓稠夜色,习惯性地将拨弄头发,似乎是才想起来那头光可鉴人的及腰长发已被一刀剪断,手顿了顿,把短而毛躁的碎发有些暴躁地拢到耳后说:“你知道,巴厘岛还有个名字,叫众神之岛, Plau Dewata。”
“这座岛上的人,相信万物有灵,山川大海,花朵树木到处是神的化身,他们到处建庙建祭坛,在路边摆放鲜花蕉叶当供品,给巨树围纱笼,在火山口跳舞祈福。觉得做了这些就可以维持宇宙和谐,获得幸福生活。第一次来这里,我也是真的相信这套说法,觉得向宇宙许愿就会有好事发生,只要我够虔诚,命运就会把最好一切放在金盘子上奖励我。”
“可是,现实怎么和想象差距那么大呀。众神之岛,多好听的名字,和所有承诺会给我们幸福的谎言一样好听。相信神存在的原住民,最后结局是变成海岛生活的 NPC,每年赚几千块服务那些来这里进行地理套利的上等人;而我的下场,是失去了身份和过去,永远像个鬼一样被困在这座充满虚妄幸福的海岛上。”
看着罗溪不解的眼神,女人有些嘲讽地说道:“不好意思,扯远了。咱们故事里的女主角,当然是死了啊。”
女人的声音平稳地没有一点感情和犹豫,就像演练过无数次:“警察在现场找到了两名死者的护照、身份证、手机和酒店登记信息,所有证据都表明死者名叫蔺屹,28 岁,中国女性,死亡前三天从泰国飞往巴厘岛。两人抵达酒店后,走廊监控证明当天只有她和男友两人进入房间,现场有打斗痕迹,但没有发生财物损失,排除掉情杀、入室抢劫等可能,可以很简单得到一个结论:这对情侣在当晚因为未知原因吵了起来,冲动之下发生肢体冲突,那男人杀死女人后,因为之前喝了酒,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止血,最终因为失血过多,当初死亡。”
“我在网上看到这个结案说明了,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找出真相应该也不难……”千头万绪梗塞在罗溪胸口,困扰了几个月的疑问喷涌而出。
“那酒店本来就老,为保护客人隐私,别墅区也没有安装监控,只要熟悉路线,半夜悄悄从他们和其他酒店共享的沙滩,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更何况,所有人都想要这样的结局。这些莫名其妙死在外面的人,国内不能伸手来查,顶多使馆那边催促着,这儿的效率,也不是靠催就能催出结果,关键看什么样结果对大家有好处。现在,你看,多干净的结案,既保住了这座岛的名声,也给了受害者家属和那些想要他们死的人一个交代。”她讥诮道,声音充满了嘲讽。
「想要他们死的人?」
罗溪捕捉到愤怒下隐藏的意思恐惧,忍不住握住了对方颤抖的手。坐在对面的女人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快速擦掉眼底若隐若现的水光。
“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留给那些人挺好的。但我觉得,你会喜欢另外一个版本,一个没有神明保佑的,所有人都得到报应的版本。”
“那现在,你是用什么样的身份,来讲这个故事。”罗溪问道。
“当然是,一直来不及和你见面的,蔺屹另外一个最好朋友,Lindsay 呀。”她笑了。浓重夜色下她被烛光点亮的笑意和趴着道肉虫似伤口的眼睛,格外鬼气森然。
女人从包里掏出一本护照本,打开来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那本加勒比海小岛国家签发的,印着金色纹章的蓝色护照,上面赫然印着一个名字,“Lin Yi”,名字旁的照片是个眉眼清秀的女孩。那双不敢直视镜头,怯怯向下看的眼睛,她当然见过,在秦慧子给的那叠属于林易的资料里,见过无数次了。
“很方便的,远程办理,钱到位,25 万美元给过去,6 个月就能办出来。拿这本护照可以在巴厘岛待一年多,到期了随便飞个免签国家,再转机回来就能继续待下去,”她摇了摇那本蓝色小册子,很是贴心地解释道,“只要不回中国,我能永远在这里用这个身份生活。人,只要没了过去,就能获得绝对的自由。”
属于蔺屹的人生,永远被留在了 22 年的夏天。
那个孜孜不倦攀爬着社会鄙视链的,眼里闪耀着欲望和活力的女人,如同壁虎断尾求生,借尸还魂成一具没有前路和归途的幽魂。
罗溪在脑子里勉强梳理清发生的一切,艰难吐字,“所以,最后是那个骗你去搞诈骗的女孩林易,替你死了?为什么,她不是和那个庄煦一伙的吗?”
“大概因为,我们是真朋友吧,男的可以舍命陪君子,女人怎么不能捐躯为姐妹呢。”蔺屹嘲讽地笑笑,注意到罗溪眼里怀疑,端正了神色:“Lindsay 和庄煦从来不是一伙的,她是被迫的。男人们不会因为毁掉了别人生活而感觉歉疚,但是她会。她被庄煦安排来接近我,因为她不想再做那些杀猪盘的业务了。庄煦答应她,只要帮他和我复合的条件,把我带到泰国,他就肯放她回去。”
“她好奇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奇把她一步步毁掉的罪魁祸首,于是就答应了。后来事情你也知道,我们成了朋友,几乎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骗局成功的关键,因为她是真的在乎我。”
“我消失的那段时间,是被庄煦关在了西港的园区里,园区里一两个月,他后来弄了一套房子,又关了几个月。她说,她找到办法可以帮我逃出去,只要我配合她演一出戏。她算计了所有人,包括我。最后一次踏上巴厘岛,我本来以为杀了庄煦,我们就两就解脱,我们可以一起回家。结果,她把刀架在手腕上,让我自己走。”
“她说她不需要我感激,也不是为了给谁赎罪,就单纯是不想活了。但她不想死得这么没性价比,所以要庄煦,要园区里男人都给她陪葬,拉我出来只是顺手的事。她救不了更多的人,只能带走我一个。”
“她觉得自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新的身份、房子甚至是钱,但她不知道,活下去真的好痛苦啊,背着另外一个人的命活下去,就好像是困在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里。”
她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这些话像在心里压抑了太久,当束缚揭开,便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那些回忆每晚在她身体里翻涌,尖刀一般在五脏六腑里搅动。
无处说,无人问。
她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在这座海岛上独,夜夜煎熬。
这座岛上神明无处不在,却没一个能将她从噩梦里拯救出来。
蔺屹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过分激荡情绪,从随身的包里又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恶补过比特币知识的罗溪一眼认出来了,这是个冷钱包,她脖子上冒出冷汗,一股不安的预感攀上心头。
蔺屹笑起来,眼上那道肉虫子跟着抖了抖,“既然你来了,最后帮我一个忙。成了,这个当我送你的礼物,当我们友谊的纪念。这里面差不多有 500 万 U。”
罗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对面坐着一个抓人下地狱的恶鬼。
西港大佬掌心宠
“不长眼的杂碎!废物!”
伴随着咒骂,PVC 管被挥舞地猎猎做响,一下下抽打在面前男人的身上。那两个铁塔似,站在你放门外的打手,此刻蜷缩着,狗一样哀哀求饶,脸上血污已经干涸,两根钢钎还死死插在右眼上。
暴力在这里,只是上等人的下饭菜。
你用完好的那只左眼余光扫了一眼便转过头,顺从地张大嘴,吞下庄煦用勺子喂的白粥。
又是在园区顶层的套房,又是酒肴不断的宴会。酒杯起起落落,XO 打开了七八瓶,男人们张开大嘴吞下一块又一块肉,吃得脑满肠肥。
能上桌吃饭的,都是这个已经收割了上百万人的诈骗团伙高层。彭建业稳坐主位,其他人的座位则根据业绩变化有进有退,最大变化是 Lindsay 靠着开发北美市场和搞出一套效率很高的英文诈骗培训话术成绩,取代了上次被批管理不力的老姜,坐到圆桌下首的位置。
庄煦依旧坐在彭建业左手边的位置,他离开一个月,带回来三十几个猪仔,按一个人头 3 万美元计价,又是五百多万进账。业绩傍身,他做什么都是正确。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从病房里抱出来,让人捆了那两看守,到 22 层找大哥主持公道。
被庄煦抱在怀里的你,一脸懵懂困倦,说不清楚话,只知道紧紧抓着他的衣领。虽然住进病房后,Lindsay 就把那些下了美沙酮的食物换成正常的饭菜,但为了不引起庄煦怀疑,你将在很长时间里扮演一个傻子。
他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充血,压抑着哽咽说:“大哥,我这辈子这么一个女人。我在外面拼命,把人放在家里,怎么就给我照顾出这么大事情了?”
莫名背了官司,负责整个园区安保的白老二气得跳脚:“是你交代要严加看管,所以没人敢让她出去。自己的女人没教好,接受不了这门生意发疯,你反而赖起我来了,贼你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