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Lindsay 没有挽留,点点头就起身把你送你门口。在你准备关门离开时,她突然开口:“你确定没什么想问我的?”

你回身望向 Lindsay,她依靠在门边,身影单薄,长及脚踝的睡衣挂在她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玄关射灯照亮了她半侧,一半还在藏在黑暗里,仿佛不成形的残魂。你有些困惑,只是十几天不见,她怎么骤然瘦成这个样子了。

“没什么想问的了。你不告诉我的事,那肯定是我不需要知道的事。”

“我也爱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你。”你言辞恳切,“快进去吧,外面冷。”

回到家的你,还是有些心烦意乱,庄煦连着给你发来几条消息,都没有心思去回复。你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决定还是要自己做些检索。和 Lindsay 相识以来的一切发生得太顺利,顺利到仿佛是被温水煮青蛙,她就成了你的挚友、合伙人,然后庄煦出现了,你们复合,他资助你们一起创业。你从来笃信是自己的幸运和优秀,让这一切降临,但今天无意发现的那些东西,却隐约昭示这另一种恐怖的可能。

她站在灯光之下的身影,在你脑海一闪而过。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恋人,你从来不曾真正理解的 web 3。寒意仿佛一条蛇,从脚上慢慢爬到脊背。

负债者联盟

豆瓣有个小组,叫「负债者联盟」有六万多名成员。

一个人如有负债,在社会评价里,基本被归入弱者,失败者。媒体还爱带着嘲讽去描摹,说他们大多是不过 30 的年轻人,热衷超前消费,虚荣、浅薄又无知,为一双好看球鞋、名牌包包或者热门游戏就豪掷千金,拆东墙补西墙,最后以贷养贷,利滚利,背上负债。

他们的困厄,都是自己造成的后果。

坐在电脑前,翻看完这个小组几百条帖子以求林易心路历程的罗溪,越看越感觉,所谓的“越过越好”才是意外,下坠、跌落才是人生的常态。

有女孩被父母逼着贷款给哥哥结婚买房,背上债务以后,自己连恋爱都不敢谈,怕拖累其他人;有高中老师因为给朋友做了担保,莫名背上 20 万债务,催债电话打到学校,逼着还钱;有中年人想要加盟奶茶店,被快招公司坑了加盟费、选址费、材料费、设备费,最后一天卖不出 20 杯,最后背上十几万债务;还有小夫妻买了房子,开发商暴雷成了烂尾楼,但每个月 7000 的房贷还在继续。和在正常生活的人相比,这些负债者,并不是更虚荣或者更愚蠢,只是运气更不好罢了。

意外陷入贫穷和绝望的人,像是误入沼泽地,越挣扎,越想为寻找一线生机努力,就越容易万劫不复。

挣扎的人里,就有林易。

小猫一一确诊猫传腹以后,她又在外卖软件上借了 2000 块,1500 全都用来买药。

宠物医院给的治疗方案是打 500 一瓶的 411 打 80 天,算下来大概要四五万。她打不起,她把自己全都掏空了,只能选最便宜办法买药回家自己喂。她的日记在小猫患病之初还是惶恐,后来只剩下麻木,记录着小猫身体的变化:一一吃不下饭了,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好像在舔地板,它瘦了好多;小猫今天没有把药吐出来,好像好一点了;它好瘦啊,好像所有血肉都被肚子上那个巨大水袋给吸收了,为什么小猫要活得这么苦,为什么我要活得这么苦,

整个 5 月,林易把所有拯救小猫的痛苦和绝望都写在日记里,偶尔会提到欠债的事情,字字句句都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疯癫。

「催收公司又打电话了,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爆我通讯录,我问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给我全家打电话,我说我妈死了,我爸因为诈骗进监狱了,我奶奶也死了,全家就剩我一个,爆也没什么意思,别爆了。那边骂我神经病,然后把电话给挂了。」

「催债的给公司座机打了一天电话,老板给我放假,让我把自己的破事处理干净再回来上班。想问他,我的猫可能也要死了,能不能处理完丧事再回。」

「催债的人说再不还钱就发律师函,为这点钱把征信弄坏得不偿失。他们好看得起我,居然觉得我还有能贷款买房买车的一天。」

「在负债者联盟里,看到了好多欠债的人,和他们几十,上百的债务比,我这六万都显得有点少了。不过,他们都有退路,能找父母爱人帮自己还钱。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六月,「一一死了」。陪了她大半年,被当作女儿来养的小猫,最后还是没挨过去。林易半夜把小猫尸体埋在小区路边花坛里,她把剩下的猫粮放在了那个小小坟包旁边,一一吃不到了,至少能让其他小流浪们吃点饭。小猫确诊猫传腹那几天,她已经哭完了所有眼泪,现在满脑子只剩下对钱的渴望和赚钱的紧迫。

林易开始在日记里一条条列出办法,又一条条把所谓的办法划掉。问人借钱?她的人脉贫瘠得堪比塔克拉玛干沙漠,当初找工作已经是求遍所有认识的人,只有秦慧子伸出援手,把自己的床给她分了一半。钱,更是不可能借到;去预支工资?上次老板让她滚回去处理债务以后,分到她的工作量就骤减,同事也都躲着她,大概她这个月就会被开除,哪里有工资能预支;找个男人嫁了,让男人帮自己还债?先不论这个虚空的男人能从哪里冒出来,楼凤一次服务还要五百到一千,六万块买断一辈子的性服务,这笔账饶是她数学不好,都感觉并不划算。

审慎评估过后,林易发现一个残酷现实,以她目前的家庭、学历、财产状况,通过正常谋生渠道,她大概率是没有翻身可能的。想要求得一线生机,能做的只有走偏门,她不无绝望地想,自己会不会真的要沦落到去夜场,靠卖笑还钱。

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她把在负债者联盟小组里看到了有人在分享的沟通延期策略。对于催收公司来说,对负债人各种逼迫只是手段,根本目的还是要收回款项。各个金融平台和信用卡,为了降低坏账率,有时候会适当给负债人一些还款优惠,比如在确认当事人具有偿还意愿,但确实没有偿还能力后,会适度延后还款时间,或者允许对方只归还本金。林易把那帖子反复研究,最终打定主意先沟通延期,至少让这些催收公司别像冤魂私地一天 24 小时电话,这样她才有时间去重新找工作赚钱。

协商过程并不容易,几个催收人员对此反应不一,嘲讽、恐吓、威胁、讥讽尽有,但打定主意的林易就像当年求奶奶送自己寄宿一样冷静,不管对方说什么,林易都咬死自己从来没有失联,一直在努力筹款,只是现在确实没办法还上。沟通到最后,她只能放出杀手锏:“不给办延期,我就去自杀,反正没爹没妈,我死了,你们不止彻底没地追债,还有面对一堆舆论风波,自己算算值不值吧。” 大概触发了风险关键词,又或者是听出林易话里的认真,平台最后真的都同意了停催延期。

大概是听她协商过程太冷静,有个催收员或许是出于好心,在给她办理了偿还延期后,顺口问了句要不要她也来干催收,听她说话,口条很利索,是个能和人谈事的人,这行赚挺多,她估计能早点把钱还上。林易在听到这建议瞬间,就决定要抓住它。上家公司以试用期不通过,把她给辞职了,她现在急需要一份能快速赚钱的工作。她已经想明白了,学习、成长性、长期主义,不属于她这样阴沟里的老鼠,催收再不体面,也比去夜场卖笑来得有前景。电话那头的催收员发现她是认真的以后,沉默一会,便说可以去问问他的主管。

「2018.06.05 这可能是我经历过最奇怪的面试。我用了一个小时证明,我很需要钱,我讨厌那些天生的有钱人。他同意我来入职,底薪 3000,可以给我提成 3%,他说干得好的人每个月能挣三五万,我要真想拼一把,就去广州找他。」

「2018.0.05 和慧子在北京见了最后一面。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怎么样。但我能做的,也只有压上自己去赌这一次了。林家人,可能生下来就是当赌鬼的,不赌,怎么能活下去呢。」

「2018.06.11 房东的电视、空调卖了 600,又从微粒贷上借了 500,够路费了。」

日记出现了一个月的空白。

「2018.08.10 来广州一个月了,我开单了。赚钱,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真是赌徒,敢把房东的东西卖掉,厉害

去南方,去不用做核酸的地方。

罗溪曾形容你是个钝角人,面对所有恶意和危险,都习惯性装傻,用甜美笑容和故作物质消解所有尖锐和矛盾,你当时反驳说自己只是单纯不喜欢吵架,柔软也是一种力量,她说这样和稀泥,当鸵鸟,迟早要出大问题。

你躺在美容院,医生小心翼翼给你打水光针时候,还在想现在算不算是出问题了。身边没有了罗溪这样一个总说难听大实话的人,你思考半天,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 Lindsay 和庄煦对你的好。他们两,一个为你事业保驾护航,一个保你生活荣华富贵,他们怎么会是坏人呢

“你说,这世界上会不会有人就是一心一意对另外一个人好,不求任何回报啊。”医生打完针走了,护士来给你敷面膜,你正想得出身,不自觉问了出口。

“小蔺姐,别人不好说,你的话,肯定有吧。你看你这小脸嫩的,这气质好的,看着就是天生享福的命。”护士轻声细语道,“这面膜要敷二十分钟,您休息一会,我给您再按按。”

小护士轻柔语调和春风化雨的按摩手法双管齐下,你眼皮渐重,那些杂念问题也随着白噪音越飘越远。想不明白的事,就先不想了,时间总会告诉你答案的,这是入睡前,你最后一个念头。

做完全套护理,正好是美容院的 VIP 下午茶时间。你在白金休息室里加了几个也常来此做抗衰,也住在这栋楼里的 VIP 客户。你现在对外自我介绍,只说以前做过财经主持人,现在在做 web 3 方面创业和投资,分享了巴厘岛禅修经验和诸如 “恐惧只能保证做事的下限“、”人生这辈子只有这四件事:发现需求、满足需求、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等不构成实际效力的投资建议后,你成功为「恒爱星球」又转化了四个会员,同时下单了一个客人家里酒庄的酒,加入了另外一位的私董会。

美容院的老板娘半开玩笑半嫉妒地夸你肯定是命里带财,她这里任何一个销售都不如你说话有说服力。你恭维道她这个空间自带能量场,给同频的人搭了台子,帮大家更好实现资源互换。这话听着十分耳熟,你一回味才想起来是在巴厘岛时候 Lindsay 对你说过类似的话。

和她相识这半年多,你不论说话还是做事,都不自觉被她影响同化,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软。临走时候,你又办了张 3 万元的充值卡,准备回去送给 Lindsay 给病愈礼物。

Lindsay 昏睡两天,靠着你重金从朋友圈收到的感冒药,终于退了低烧。她躲了几天核酸检查,总算保住绿码,不用连累整个小区都被隔离。病好以后,她第一时间找你商量要不要最近换个城市,“不是搬家,就是去南方旅居一段时间。疫情严重程度一日更胜一日,虽然你们住的小区有物业保障物资安全和自由进出,但到底出行和社交到底是不方便,而且目前谁也说不准这疫情的发展程度。趁现在还能离开,最好去个环境宽松些的城市,进退都有选择。”

你本不想离开,但听她形容得恐怖,也忍不住焦虑起来。任谁被隔离过一次,都会留下一生不可磨灭的阴影。于是 3 天后,你们拿着 48 小时核酸证明,登上了飞往大理的飞机。

2 月的大理,虽然不是想象中春风和煦,但对刚逃离严寒的你们,也有不少风景可看。入乡随俗,你们没住酒店,租了个刚精装修过,有地暖的独栋小院。这里没有人戴口罩,空气都是甜的,除了出机场检查过核酸,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么晦气的事情。苍山洱海,大理喜洲,看花看云看星,你们很过了几天安逸生活。

庄煦对你们的大理旅居计划,出乎意料地还挺开心,说这样也好,至少你和他之间距离更短了,想见面就更方便了。他这段时间格外得忙,不像最开始那样常和你视频,但如果他要长时间消失,总会提前给你报备,隔几天也会抽空在夜里给你电话,叮嘱你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他那边声音嘈杂,像是有很多人在来回走动,你本来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那些海外注册公司的事,但每次都来不及开口。

挂断电话后,你还是会有些失落,还好 Lindsay 总是适时出事,把你拉出家门,参与到大理一场场流动的盛筵之中,

大理在最近几年,成了国内最有代表性的数字游民城市,除了嬉皮士、诗人、文艺青年、还吸引了大量中产、媒体人、创业者。聚在一张桌上喝咖啡的人,可能是截然不同两个圈层。大家都来大理寻找内心平静,人和人之间交流格外简单平面,Lindsay 又是个能迅速和陌生人混熟的外放性格,没几天就交上许多朋友。你和她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脱口秀、篝火、聚餐、观影、讨论会,她半真半假地说你们是姐妹,刚从国外回来,正在创业,居然没遇到过什么怀疑,还有人煞有介事玩起猜谁是姐妹,谁是妹妹的游戏。

你本来还些担心这样信口开河,以后被发现了怎么办,没想到 Lindsay 促狭一笑道:“这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谁能记得住谁呢。而且,我们也没有骗人啊,只是没把事情说完整,剩下都是他们自己脑补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别人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呢。”

“大家来大理,就是想寻找第二人生。你就当给自己个机会,试试另一种生活呢。”她又握住你的手晃了晃,“而且,我都说了我们是姐妹,你总不能再专门去澄清,戳穿我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