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被她说服了。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她喊你帮她选包那次开始，她就找到了控制你的诀窍弄假成真。任何事，只要它发生了，你都会自动合理化它的存在，如果无法合理化，就干脆忽视掉。这就是鸵鸟的生存法则。

于是在下一次活动上，你开始附和着她的说法，套上层姐姐 Lesley 这层皮，大理生活变成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线下剧本杀。

或许，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有它代表的人格，当「蔺屹」在这里隐身，青春期的你借着 Lesley 之名借尸还魂。妈妈曾经要求的优雅矜持被贴上封条，取而代之的是肆意、激进和野性。

那些衣料娇贵，低饱和度的千金风衣服都留在了北京，你索性穿着附近小店买的 50 块一件的蓝色扎染的吊带，更热切活泼地参与到各种活动里，有时候甚至和刚认识的朋友喝酒聊天到凌晨两三点，Lindsay 反而因为需要关注技术团队进展和比特币市场交易，越来越少出现在人前。但不管多晚回来，Lindsay 总会给你留一盏灯，你们玩笑说这个女生宿舍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大理在做博主的人不少，每次聚会结束，列表里总会新增好几个关注。密集参加了一阵子聚会后，你野心勃勃，计划要拍一些旅居相关的视频，发在「Lesley 的小幸福」上。Lindsay 听了你的规划，十分赞同，于是，你们在本地一个数字游民社群发了个助理招聘，工作内容除了跟着你拍摄，就是负责一些「恒爱星球」社群内的互动和运营和一些账号分发。

来应聘的人里，你最终选了个叫小言的女孩，她毕后就来大理做了小半年的旅拍摄影师，虽然有些稚嫩，但胜在摄影技术好，Lindsay 虽不满意，但你还是做主留下了她。这是你第一次自己带团队，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要对小孩好。一个月试用期结束，虽然账号数据并没有什么起色，但除了谈好的 5000 工资，你还额外给她转了 888 的红包。

到 3 月，大理炎热起来，你皮肤比刚来时候晒黑了一些，还学会了骑电瓶车，载着 Lindsay 去吃饵丝、烤乳扇。不过这些，她并不建议你分享到账号里，“用户不需要真实感，她们需要的是你一身金光，承载她们的幻想。” 旅居 Vlog 发了两期，数据和 Lindsay 规划的女性成长、豪门生活相比，简直是断崖下跌，你不得不听了她的安排，重新拍摄之前她给你写的脚本。虽然小言和 Lindsay 都竭力安慰你，但你依旧陷在沮丧。

庄煦在电话那端，听着你抱怨自己做得内容不好，轻笑出声，安慰你道：“宝宝要是累了，我们干脆去泰国玩几天？4 月中正好是泼水节，还挺有意思。”

你们已经有两三月没见，听到他永远温和的声音，心情立刻好了许多，撒娇道：“有点不想在东南亚玩了，我在大理都晒黑了好多，你要嫌弃我了。”

“怎么会，你在我心里，可一直是最初见到的那个样子，又乖又甜的。我上半年比较忙，还是就近这些国家玩玩吧。等这项目忙完， 7、8 月找个时间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怎么样？”

“唔，好嘛。”你柔声应道。这段恋爱，你几乎挑不出庄煦任何问题，虽然不能时时刻刻见面，但他永远都能拖住你的情绪，为你提供解决方案，人身不能至，然金钱能至。“老公，你现在怎么这么厉害呀……”

甜言蜜语还未说话，电话那端突然传来一阵吵嚷，砰砰做响，庄煦说了声：“我得去忙了。”就直接挂断聊天。

你有些怅然，转头看到 Lindsay 正站在门外看着你，身后阳光灿烂，她的神色莫却名有几分冷厉，注意到你在看她，忙切换成笑脸：“又要出去玩啊。”

“嗯呢，阿煦说 4 月可以去泰国过泼水节，你和我一起嘛！上次去马代，我都没拍什么好看照片，还是要和女孩子一起出门玩。“过年她一个人留在北京的凄惨，你想起来就觉得心疼，这次去泰国正好可以补上遗憾。

“不是说好了去看花嘛，我……。”

“哎呀，咱们可是在云南，一年四季都有花看。你就陪我去嘛，上次去巴厘岛是你照顾我，这次换我试试！”

光线晃眼，她神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去吧。”

“耶，在大理待得我都快变野人了，去曼谷我得赶紧买买买……”你转头兴高采烈地做起购物计划。

4 月是云南花开时候，大理的晚樱、洱海边的格桑花田、罗平的油菜花田……你和 Lindsay 的看花计划，因为这次泰国之行，最终被推迟了。

后来，你很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再没机会，一起去看花了。

所以那个助理小言说的是假话？骗了罗两千块

你的30岁，赚到一百万了吗

邵媛媛突然给罗溪发了条消息：“亲爱宝，要不要来我的好物分享群～”

罗溪点开她朋友圈，一半是她和小孩各种精美写真，一半是卖货广告，阔腿裤、蓝莓汁、黑枸杞汁、女性私处护理液……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怎么干起微商了？”

“什么叫微商，这是私域经济。”对方正在输入了许久，一条新消息：“整个新消费市场都不好，没啥好萝卜坑，这不得想办法赚钱么。”

同样是被裁员，邵媛媛头上顶着房贷车贷奶粉钱保险费养老钱，几座大山压下来，负担和压力比她这个未婚未育无房无车的孤魂野鬼重得多。脸面不值钱，现金流才最重要。罗溪默默进群，在邵媛媛的小店里买了点蓝莓汁、贝果、螺狮粉之类的囤货。

“收到货和我说，给你发锦鲤红包。”

“没事，我在哪里买都是买，不如让姐妹赚佣金。”

放下手机，罗溪不得不承认，某个瞬间，她心里闪过的念头是：还好没留下那个孩子。

苏蕊说她自私，或许是对的，她没办法做到像邵媛媛似地一肩挑起两个家庭，六大一小的生活重担。她有自知之明，凭她的本事，也只是保自己和两只猫，不被饿死。猫，就是她的孩子。因为自己无能，救不了孩子的心情，看林易的日记，她多少懂了一些。

林易 2018 年下半年后的日记，渐渐变长。比起在北京为一杯奶茶、一顿好饭苦恼，她到广州之后，记录的全是工作和还款情况，细致程度堪比日报。

林易南下广州，加入的那家公司，叫守约金融，成立于 2009 年，2015 年新三板上市，号称“中国催收”第一股。

2018，正是这家公司膨胀发展的顶峰，年营收一千五百万，招聘员工 600 多人，平均每天会有 10 万多个催收电话从这家公司打出。

林易入职后，先是三天的业务培训。培训老师在台上讲解催收要点：打电话最好是在下午，3-5 点大部分人都在摸鱼，有聊天空间；说话要“轻声细语”，不管债务人问候全家还是抵死不认，都不能被激怒，不能骂脏话，发现一次扣 500；一定要和用户强调我们所有行为都是合法合规，我们只有他们授权的联系方式，没有他的通讯录，也不会轰炸骚扰他通讯录上的所有联系人。

有人举手提问老师我们真的不爆通讯录吗，那他们不还钱怎么办。

老师皮笑肉不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被举报，办法随便你想。

人总有怕的东西。大学生怕不父母、上班的怕老板、有家室的怕后方不稳，能不能拿回来钱，就看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命门。

培训结束，林易被分配到 M3 组，专门催收逾期三个月以上的客户。M2 组长薛婉兮，三十来岁，容长脸，带这个黑框眼镜，眉眼柔和。林易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是个很好亲近的人。薛婉兮简单和人事做了交接，带着她往工位走。

林易跟在她后面，偷瞥了眼，发现坐在密密麻麻格子间的几乎都是女人。

薛婉兮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是不是以为干这行都是那种戴金链子，凶得狠的黑社会。他们干不了这个，女的情绪稳定，有耐心，讲道理，才能干好。诺，这 20 个人头，你能打完这些就行。打完还能干再来找我，勤快就能赚钱。”她给林易安排了电脑、工位、工作机，确认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才急急离开。她身上也背着业绩，当组长是一个人掰成八瓣用。

催收这份工，并不轻松，说是朝九晚六，但薛婉兮带的这个组早上八点开组会，每个人汇报业绩完成情况，确定今天要完成的催款额度。

组会结束，所有人丧尸出笼，扑到工位上开始打电话，Excel 表上密密麻麻是债务人的姓名，这些将死在互联网金融这个荒野坟场的人就是他们的猎物。

6 点，几乎没有人下班，没有完成额度的人想赶上，已经完成的想超额，有些人甚至会加班到九十点。

在新入职的这批员工里，林易第一个开单。薛婉兮在小组里发：恭喜小易成功开单，其他人纷纷发送鲜花、大拇指的表情以示鼓励。

「2018.09.02 我开始不懂，为什么每一单，大家都会庆祝。但半个月以后我懂了，这个工作，太消耗人的精神和意志。当一个人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被骂，被拒绝，听各种悲惨故事，就是需要一点明快的东西，假装的快乐，虚假的情谊来粉饰太平。」

在一众职高、大专毕业的同事里，至少是个本科生的林易，适应得很好。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适合。可能因为她也欠过钱，在「负债者联盟」里待过，所有他们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知道。

有些债务人为逃债会换手机号，她有各种办法做「失联修复」。有些人换手机号，就找他信息关联的微信抖音微博这些社交平台，再从列表、互动里找到他们的亲密关系；或者是假装朋友、快递或者电商客服，找债务人的亲戚、朋友套电话号码。只要活着，一定有痕迹。

然后是耐心催债，电话、短信提醒，通知他身边的人，他在乎的人，再到他们的社交媒体下面刷屏，“别这分享美好生活了，快点还钱。”，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被她盯上的债务人，还钱之前，打开任何软件都有可能会出现她的催收信息，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会被她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