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到底知道的吧，你在心里想，以他妈妈的精明程度，未必看不出那枚戒指被调包了，或许本来是当成日后拿捏自己的一个手段，没想到邱耀嫖娼害自己生病的事情发生，它就天然成了最佳的封口手段。

“性格不合，反正就是分了。然后我有新男朋友了，你……”你刚想说庄煦的名字，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当年妈妈看到他时的不屑一顾，默默把话又咽了回去，“你不用管是谁，反正比邱耀好多了。妈妈，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人生了，我现在有了新的规划，等我做出成绩，创业成功，你自然会看到的。”

“你要做什么成绩，你到底要想干什么啊！你是不是被什么人骗了啊，创业哪有那么容易。”

我想成功。妈妈，我想有自己的名字，想用你没有尝试过的方式成功，想靠自己的名字站在金字塔尖顶。你会懂吗，你不会懂的。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别管了。”你说完，直接挂掉电话。这是你第一次没有在电话里和妈妈撒娇撒痴，而是硬邦邦地直接拒绝她的需求。

你坐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挫败、抑郁和对妈妈疾言厉色的痛苦，全凝滞在你心口。突然一包纸巾被递到你面前，你抬头，Lindsay 扬起右手的咖啡，“正好下来拿咖啡，咋啦，跟家里吵架了？”

“我就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忙都没帮上，然后还和我妈说大话。”

“可不敢这么想！你可是咱们恒爱星球马上要推出的大 IP，我正想和你说呢，拍摄团队我都找好了，下周咱们就可以开拍了。你眼泪擦擦，来看脚本。”

你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被她牵着回到工位。Lindsay 告诉你，你们的项目后端技术研发已经交给新加坡那边庄煦公司的技术团队，你们在北京的任务就是吸引流量，找到「恒爱星球」第一批种子用户。引流最快捷的方式还是线上社群，所以她准备打造十个恒爱星球的 IP 帐号，用短视频快速把第一批用户给找到。这几天她头也不抬，就是写了个“抖音 28 天起号 SOP”。你拖动鼠标，竞品调研、账号定位、脚本内容 “25 岁/精英/豪门生活”、“月入 5w 女主持人的一天”、“三步教你养成高能量体质”……你看得晕晕乎乎，看着面前 20 来个脚本，发问：“所以这些，全部都要我拍吗？”

“当然啦！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你自己想拍，想分享的，我今天准备再写它十条。”

“我以为，我们会一起，”你的眉毛拧成个结，“为什么只有我出镜，咱们不是合伙吗。”妈妈刚才说的话，或多或少，有些影响了你。

“就因为我们合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所以我才不能出镜，”Lindsay 看出你的怀疑，叹了口气，神色郁郁，“我爸是因为诈骗被抓的，还有不少人在找他，找不到他就找我。如果我出镜，可能会给「恒爱星球」，给你添麻烦。小屹，我不想因为我，影响到你。如果你不想拍，那我们再想想前端流量怎么解决，我只是觉得你特别有天赋，有魅力，这个工作非你莫属。”

你猛然想起当初她的身世，顿时对刚才自己的无端怀疑感到后悔，“我，不是不想，对不起，对不……”

“哎呀，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放心。我们既然合伙，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你只要负责台前上镜这部分，后台打理、运营这些事，都交给我。”Lindsay 看出你的懊恼，赶忙换了神色搂住你安慰。

你被她的体贴感动，至此完全交付了信任。

你想要向妈妈证明自己的选择，你想要和 Lindsay 一样把幸福握在自己手里，你选择性地忽视这家公司的启动资金来自男朋友这件事，全情投入到工作之中。

接下来几个月里，你在庄煦为你租的房子里拍了无数条视频。为在镜头里更好呈现所谓贵气感，一个开门镜头，你就换了二十套衣服拍了几十条，Lindsay 说这些日常素材多拍多存，搭配不同脚本都可以用。用于搭配的包包首饰，一半用你自己的正品，一半是 Lindsay 拿来的高仿。你第一次拿起高仿还心存疑虑，但她告诉你开公司，商业化就是要压缩成本，大家都喜欢看炫富内容，不会有人真拿放大镜计较真假。你还在犹豫，她已经招呼摄影师把补光灯打开，那些真真假假奢侈品被光一照，无一不闪亮簇新，熠熠生辉，她冲你微微一扬下巴，“去啊。”你随手拎起一只包，分辨不出真假，粉墨登场。

有时候拍摄结束，看助理收拾道具，你会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你还因为庄煦送你礼物真假参半而生气，在心里给他扣分。有什么区别呢，你在心里笑，想到庄煦又觉得心里软软的，给他发去关心，问他在做什么。他总是第一时间回复你消息，要长时间开会也会提前和你报备，你心里暗想，或许这就是各自努力，顶峰相见。

你们见面的次数变成一个月一次，他不愿意回北京，他说这里是他失败的地方，是伤心地，他可以允许你来北京折腾，自己是不愿意回来的。于是见面，你只能飞去新加坡、巴厘岛或者金边，还好 Lindsay 总陪在你身边。她说的代码技术这些你也不懂，她一个人去公司就好，你只要每天记得多拍视频素材。在一起工作三个月，你对她的雷厉风行有了新认知，干脆从善如流，乖乖酒店，打开相机，扮演好她为你设计的脚本角色。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按下录制键，大戏正式开场。

属于女孩的一间房，一张床。

在北京工作的小镇姑娘们，几乎都收留过一个或几个老家来的朋友。有的来找工作，有的来旅游，为了省几百甚至几千的住宿费，两个女孩挨挨挤挤躺在一个被窝里，关上灯在黑暗里聊少女心事，骂无良老板。三室一厅的次卧，10 平米，一张床、一个桌子，两个行李箱，就是她们的全世界。

林易，曾经也是个借宿在别人床上的小女孩，收留她的女孩叫秦慧子。两人都是湖南株洲东福县人，就读于同一所高中。秦慧子要大一届，因为高三生寝室不够，把她塞到了高二寝室，两人就这样认识。秦慧子考上大学后，两人联络变少，直到 17 年，林易说来北京面试找工作，想借住几天，才重新熟稔起来。

“她不是海归白富美么。”

“这在外面，身份都是靠自己给的。”

当时秦慧子也刚开始工作，毕业后去了一家招聘网站做运营，赚得不多，除开 2500 的房租，工资刚刚好够生活。就在这种拮据情况下，她还是把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间，分了一半给活得比自己更不容易的学妹。

“她，挺不容易的，能拉肯定要拉一把。她是真的，无家可归，这辈子都没办法回东福县了。”

造成林易无家可归的正是她父亲，林立康。2018 年，此人正式被确认为当地近 10 年最大一起传销案件：维卡币案的主要嫌疑犯之一。

2014 年开始，在湖南、四川等省份，开始流行起了一个叫「维卡币」的投资项目。

传说，创始人 Ruja Ignatova 是牛津大学博士，国际化基金管理公司的 CEO，麦肯锡公司前合作伙伴，虚拟货币之母，总之有堆金光闪闪的 title。她曾经在伦敦温布利球场开万人宣讲会，推出的是“未来世界主流货币”、“第二代加密电子货币”的维卡币（One Coin），现在全世界已经几千万会员。

虽然点开维卡币所谓的中国区官网，赫然就是八个橙色大字：澳门赌场，注册就送，但这丝毫不影响中国用户的注册热情。毕竟，最早一批参与维卡币的用户，本身就是那些热衷于老虎机、百家乐的赌鬼们。

2015 年，曾经在陶瓷厂干会计的林立康，从在香港打工的同乡那里了解到维卡币，看到同乡手里簇新时尚的 Iphone 7，和自己手里打开就卡顿的安卓机，林立康立刻决定扒上这节致富快车。他花了 4558 人民币，530 欧元买了维卡学院进阶会员。账户数字如同乡承诺的成倍地翻，尝到甜头的他开始拉身边亲友一起加入，除了基础收益，推荐奖、代数奖、对对碰各种奖励跟下金雨般砸在他头上。半年时间，林立康鸟枪换炮，买车喝酒买黄金，发财消息在县城里渐渐传开。亲戚、朋友、邻居、同村村民、小学同学纷纷上门打听，拿着钱找他帮忙开户。整个县城都陷入一片喜气洋洋，即将暴富的幻觉之中。

但这些事情，林立康这个爹的穷或富，都和林易没什么关系。

三年级的林易学习了两个新词：拖油瓶和赔钱货，专门形容她这种没妈没爹的小女孩。她妈是为了生老二没的，林立康在产房外面哭了一宿，转头就在医院闹将起来，要赔偿。他说自己是男人不会带孩子，每个月给 300 块，让老娘来照顾她。他拿着当初医院赔的二十万，白天在赌场进进出出，晚上就在开服装店的相好家里喝酒睡觉，除了过年，林易几乎见不到他。

奶奶不喜欢林易，总说：“这妹陀哈里哈气，怪噻。”，她夸邻居家小男孩机灵，转脸就骂林易钝地像头猪。在她屋头住了五年，奶奶都记不住林易受不了生姜味，炖肉炒菜总喜欢放几大块。穷人家女儿，就是更早学会看人眉眼高低，在夹缝里找到生路。林易知道，虽然奶奶总是嫌弃自己，但她依旧是世上唯一给她庇护的人，每学年学费都是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自己养老钱里拿出来。于是，不管老太太如何暴躁，她总是谦顺乖巧地每晚在睡前帮她打热水泡脚。

升高二那年，林易对奶奶提了这辈子唯一的请求：让自己住校，她一定好好学习，以后孝敬奶奶，孝敬爸爸。老太太背对着她躺了一夜，最后还是从自己床头柜最深处的布包里拿出 2000 块钱，冷哼道：“再多了也没有，你那个爹是不管你的，老太婆我就这一点棺材本，你能念到哪就是哪吧。”。

和林易同住的那一年，秦慧子对这个内向、不爱说话的学妹最深印象就是踏实。女孩们在宿舍夜聊时候，林易轻声细语地说起自己未来规划，她最大梦想就是考上师范，以后当个英语老师，这样不止能省学费，工作也一步到位给安排了。其他人叽叽喳喳说这样人生一眼看到头也太无聊了，她成绩那么好，不考去外省可惜了。她也不生气，笑着说这才不可惜，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安稳的，活下去的办法。她成绩不错，尤其英语，每次都是年纪一二名，考上师范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但，她想过的安稳人生，到底没有过上。

2017 年，株洲警方成立专案组开始全力侦办维卡币传销骗局。次年，发现国内参与维卡币的传销账户 200 万个，涉案金额 150 亿元。目前，警方已抓获嫌疑人 119 名，暂扣犯罪资金 17 亿元。林立康，就在涉案人员名单中。

这案子发生时，秦慧子已在北方念书，这起特大传销案的种种，只是过年聚会时候听上一耳朵。曾经带人赚钱的财神爷，成了乡里乡亲痛骂的大骗子，当时秦慧子还磕着瓜子和朋友一起骂这些骗子必须枪毙，全家死光光。等林易小心翼翼找到她，带着又破又小一个行李箱来北京，她才知道，她诅咒的人里面还有林易一个。

林易惨白着脸告诉她，她本可以保研的，受到维卡币一案的影响，资格被取消了。辅导员私下提点她，那个案子算影响恶劣的大案要案，她父亲的案底，大概率会影响她将来在本省内考公考研，最好尽早做其他打算。

林易的奶奶，在林立康被抓后三个月去世了。老太太最后的交代，是让林易别回来，这里已经没有家了，当那个爹死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去。邻居好心和街道帮忙料理了后事，把话带给了她。

她没有哭，只是默默收拾起行李，拿勤工俭学半年买的手机翻看联系列表。秦慧子不知道她还求助过谁，被拒绝过多少次，只知道林易见到她时，深深、深深地鞠了个躬。

“林易在我这住了半个月，找到了一份能包吃住的工作，就搬走了。再后来她跟我说，遇见了个厉害老板，能带她去深圳赚钱，还问我要不要去。我给不了啥意见，只说让她往钱看，能给钱就去呗。” 秦慧子说，“后来，她好像真的赚了挺多钱。再见面，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还挺像你说的海归白富美。”

当时秦慧子工作的那家招聘网站已经倒闭，她不想再回格子间里当牛马，于是发挥自己学舞蹈的童子功，考了个瑜伽教练证，开始教普拉提。

两人再见时，小学妹已经成了「恒爱星球」的创始人 Lindsay。

秦慧子一听也是她做的事也是疗愈相关，还拍手叫好，问自己能不能去她打工，没想到林易连连摆手，说她们只做线上社群和海外疗愈体验社群，不需要线下教练。她开始以为她是项目起步，资金紧张，大方表示自己时间多的是，需要帮忙随时开口，林易踌躇许久，才说如果有那种贵妇学员对海外疗愈感兴趣，可以帮她问一句，每推荐成功一次，就会给 5000 元推荐费。她给包括璟雯在内的几个学员推荐了那项目，林易后续给她转了三万块，想来是有人去参加了那项目。只是后来，她再想给林易推广项目，林易总是会以业务变化拒绝，“姐姐不用替我担心，我这属于业务升级了。”

两人并不经常见面，但秦慧子隔三差五会收到林易寄来的礼物、贵贱都有，零食、手机、香薰蜡烛、包包、衣服。“没多少钱，顺手多买了一份，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给姐姐买礼物我就开心，不可以剥夺我的快乐。”林易在语音里的声音，轻巧又愉快，不给任何拒绝余地。秦慧子没有多想，只是感慨深圳真是好地方，原来那么内向腼腆一个姑娘去了两年也能变得这样八面玲珑，说话周全。

但林易的消息和礼物，在 2021 年底突然断了。最后一次收到她寄来的东西，是一个文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