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扭头望去,见遥远处,那敲鼓人方才出现的地方,竟燃起了一片幽幽的白色冷光,它比月光要盛,却更加清幽,仿若极光一般,时隐时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慢慢爬了上来,渐渐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可以听见女子之间的嬉笑声,或是男子唱歌的声音。
那些声音同之前那敲鼓的男人一样,全是掐着嗓子的,仿佛什么动物在夜间叫唤一般。
阿纯皱起眉来:“那是狐狸火。”
少女话音一落,就见那些冷光愈加盛大起来,光线之中,走来一支古怪的队伍同那敲鼓人一样,队伍里所有人都穿着纯色的衣衫,火红、纯白、栗色皆有。他们之中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也皆有,每人头戴一张微笑的狐狸面具。他们之中,有的女子怀抱一束春花,有的撑着一柄竹伞,男子则皆是敲着一个牛皮小鼓,跟着那奇怪的鼓点咿咿呀呀地唱着些什么。有跑出队伍的孩子,赤着脚,手抓一串冰糖葫芦,笑得欢畅。
那支队伍好像要赶去参加什么宴会一样,女子之间相互挽着胳膊,男子之间用歌声打着招呼。他们全像是没有见到柳生与阿纯那般,从他俩身侧走过。
少年痴痴望着这条荧荧发光的奇怪队伍,他的眼中闪耀着白色光华,纯色的衣服,狐狸的面具……他似乎依稀记起来了,在他年幼时,师父莫名带着他来狐狸岭过夜的时候,他受不住困意睡了过去,依稀中也感受到了这光芒是师父,怀抱着熟睡中的他,走进了这样的队伍中,同他人打着招呼,嘻嘻笑着,最终他也不记得师父随着队伍走到了哪里……
少年突然起身,就近抓住一人的胳膊,急切问道:“请问这位姑娘,你知道红珊吗?一个爱喝酒的年轻女子,她在锦州不见了,你们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那女人被柳生吓了一跳,尖着嗓子答道:“没有,没有。你从锦州来的?那里好恐怖的!不要去那里!”她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挣脱了柳生,又跑远了。
柳生不死心,又问了几个人,皆是回答着奇怪的答案,比如“锦州去不得”“红珊很厉害”之类。
少年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他垂下头,思考着既然白先生说再回到狐狸岭便能知晓师父的身份,为何,问这些神秘人却一问三不知呢?这其中到底哪里出错了……
“柳生,你问这些尚未褪去兽皮的畜生当然问不出个答案来,它们能听懂人话就不错了。”方才一直沉默的阿纯突然开口道,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严肃着小脸,在她额头上,一抹纯白的精元渐渐浮现出来。她走上去,眼盯着一个抱着一束春百合的黄裙少女:“你们这些妖孽,道行浅薄,却喜欢在这里装神弄鬼!”说罢,她一把掀了那女子的面具。
“啊!”那女子顿时尖叫起来,柳生看见,那张浓墨重彩的狐狸面具下,竟真的是一张狐狸的面容!
那张脸长满了黄褐色的皮毛,眼睛细长,瞳仁极大,唇吻兀起,嘴里长满了碎小的利牙,这不是一张狐狸脸是什么?!
阿纯一看有异,就听“砰”的一声,旋风刮来,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待大风吹尽后,众人面前蓦然出现了一只三人高的黑色巨狼!
“连脸都没化去毛就妄图想装人?!”奎木狼朝这些人大声一吼,喷出熊熊幽绿火焰,它那踏着火焰的前爪一抬,将就近几人拍飞出去,剩下的人见少女突然变成了狼俱是一片哭爹喊娘,丢了手中的东西连滚带爬地就跑远了,本是一片光华缭乱的狐狸岭瞬时安静了下来,地上丢满了牛皮小鼓、鲜花以及各色纸伞。
“哼,想吓本星君,连门儿都没有!”奎木狼用爪子挠了挠耳朵,顺势伏在地上,却高高扬着下巴,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柳生,这不过是山野精怪,幻化出这半兽不人的模样来坑害行人的,你也不用害怕,我乃天道星官奎木狼星君,万万不会受这些小妖蛊惑……嗯?柳生?柳生你发什么愣啊?”
大柳树下的少年一脸僵硬,唯有两只眼珠子左右转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或许,白先生没有骗他,师父的身世,便就在这里。
这支队伍,皆是由狐狸组成,每年的二月一日,狐族众人皆聚集于狐狸岭,去往某地参加什么宴会。
师父捡到他时,便是正要去往狐之宴。往后的每隔几年,师父都会来狐狸岭一次,趁他熟睡,带着他走入这支唱着诡异歌曲的队伍中去。
他的师父,那自小养他长大,比亲人还要重要的一个存在,竟是一头狐。
十 祸起旱魃
蜃城里,白先生已经返回了十二瞬中,此刻他正坐于子虚园的大樟树下。
在这花丛植物争奇斗艳的奇园里,不见往日奏乐与一旁侍奉的侍女,就此少年孤单一人,在他的面前,放着一坛封存得严严实实的酒,那酒似乎刚刚从地下取出来,坛身上尚且带着土粒。
白先生拿了方帕子将坛子擦拭干净。撬了坛封,将酒倒入两个粗瓷小碗中,那酒是好酒,一流出来便浓香四溢,仿佛随便一闻,都能叫人醉了。
“哟,白先生,算得这么准,知道我今天要来拜访你吗?”园子里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三分不羁、三分俏皮以及一分醉意。
白先生扭头看向子虚园的来处,见一位女子站在那里,一身木槿紫的团花襦裙,她生得很美,一张素颜清水出芙蓉,双眼水润含光,一笑起来干净清爽,好似世间诸多烦事都不放在心上一样洒脱。
此刻她手提一罐空酒瓶,见白先生看过来了,她举起那提酒的手,笑着对他挥了一挥。
“红珊。”少年语气温柔熟稔,“好久不见。”
自从知道心心念念的师父是一只狐狸后,柳生一路上皆是沉默不语。
阿纯不能理解他此刻复杂的心情,但还是这样劝慰他道:“做精怪有什么不好的?没有世人那样多的规矩,你应该庆幸你师父是一头狐狸,若是人,她一个大姑娘家,为了名节才不会养你到大呢。你看,你现如今长成了男人的模样,你师父却还是妙龄少女,若是普通女人,谁人受得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跟在自己后头,师父、师父地叫啊?脊梁骨都叫人戳穿了。”
柳生淡淡看了阿纯一眼,想到眼前这个少女本相是狼,同师父这样的状况来说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叹了一口气,再不作声了。
锦州城离狐狸岭不远,整整一天的路程。
两人谋划好先去安家寻沈先生,哪知才进入锦州的地界,二人就感觉一股灼浪扑面而来那不是盛夏那种潮湿的热,而是一种毫无水分的燥热,好似叫人进入沙漠之中。
越往前走,便越是怪异。
赤地千里。
本是山明水秀的地方不知何故,水脉全部干涸,漫山苍翠的树木此刻全变为佝偻的干柴,不见一丝绿色。周遭没有人烟,甚至连飞鸟都不见。二人抬头望去,万里无云。
“是干旱。”柳生咽了一口口水道。
两人预感不妙,拔腿就往锦州跑去。
锦州城与他处无异,土地龟裂,滴水不见。甚至连城墙都因干旱而裂开了口子,一路上城中都可见渴死的尸体像是死去多时一样,这些尸体全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干尸。
两人赶到安宅,见宅子大门紧闭,他们互相望了一眼,这才过去不多时候,两人的嘴唇就已经干裂出血了。
柳生舔了舔嘴唇,敲响了大门:“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然而门后久久没有回音。
阿纯面色铁青:“他们不会都死在里面了吧?”
“不可能,一定会有活着的人!”柳生确定道,“这里有苍龙护宅,不管怎样,除非那头苍龙死了,不然这里头一定有活人!”
就在两人僵持在门前时,那大门“吱”的一声被缓缓挪开了。
“谁啊?这里没水的……咳咳咳。”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头发凌乱,双眼暴起,他的脸颊干瘪蜡黄,因为干旱,他的喉咙早就被侵蚀坏了,说话声沙哑如夜枭,才说短短一段话,就不停地咳嗽。
“徐伯……太好了,你还活着!”柳生认出了那开门的老人,他激动地拉住徐伯的胳膊,问,“这里是怎么了,竟干旱成这个样子?其他人怎样了,都还活着吗?我一路上没见着一个活人……”
“柳生?你是柳生……”徐伯枯井一样的眼睛望着来人,他有些激动,大概这是干旱以来头一次见着这样有生气的人吧,但马上,他脸色一僵,极端恐惧道,“不,你不能待在这里!这里危险得很,我老了,走不出这锦州了,你、你快走,不要回来了!快!”说着就将他推出门外,接着就要关门。
“徐伯,你这是干什么?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柳生自然不能让门关上,他堵在门口,一手抵着门,怕伤了他又不敢用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