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以上描述,通通来自红珊之口。

关于红珊的人品,柳生一路上听白先生略微提起几句。白先生不喜背后言人,总是话说一半,点到为止,但纵使这样,柳生还是总结出白先生对于红珊的印象,那便是:酒鬼、财迷、无赖以及骗子。

白先生身为商人,一路上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师父曾经欠了我十二瞬一大笔银子,如今三百年过去了,利钱都翻了几百倍了,她现如今是还不起账了,干脆不还了?”

而对于柳生说到黄泉的模样时,白先生又是一阵同情地摇头,他拍拍柳生的肩膀,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话:“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柳生初时不知道白先生为何这样,直到进了鬼门关,见识了真正的黄泉模样后,他才有所领悟,那将他抚养成人的师父,果然是个酒鬼、财迷、无赖以及骗子。

第一眼看见黄泉,柳生只感觉又回到了数月前热闹的上元佳节,灯火如昼,光怪陆离。

那黄泉确是一条宽广的黄浊河流,河道两岸也确是一望无际的红色花海,只是哪里见着什么凄厉呼号的冤魂,这里分明是、分明是……

“先生,这里难道不是一处……集市吗?”此刻柳生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堂堂一介凡人,在阳寿未尽时贸然闯入黄泉之中,自然是要鼓起很大勇气的,加之先前红珊不负责任地渲染,导致他一时接受不了黄泉与想象中的巨大反差。

黄泉之中天色暗淡,天空不见月亮星辰,终日笼罩着厚实的烟雾浓云,而在这样压抑的一个世界里,这黄泉河中竟是出奇的热闹。

宽阔的河道上此刻挤满了各色小舟小船,犹如人世中摆放于道路两旁的小摊一般。船夫驾舟找了空位,便将缆绳系于岸边密密麻麻的木桩上,尔后挂上红绿橙蓝皆有五彩灯笼,随后便挺直腰板吆喝起来,那船中有些是满载黄色和白色的春花,那一束束春花尚带露水,用彩纸小心翼翼地包好了放于舱中,叠起座花山来。也有卖着时令果蔬的,茼蒿、芥菜、春萝卜兼而有之,还有卖藕的小贩载着一船带着鲜泥的莲藕停驻在河道旁,有客人来买时便掰大个新鲜的来,用芭蕉叶裹了,再拿稻草系好,笑眯眯地递过去。

除去这卖花果的,周遭还有卖各色精致糕点、绸缎布匹、脂粉妆奁的,乃至各种小玩意儿,风筝、面具、纸窗花,一应俱全。

白先生招了一艘小舟来,同柳生一起坐了上去。那船夫是个脸白得瘆人的精壮汉子,见柳生是从阳间而来的活人也没有多言什么,爽快地谈好价钱,说是五个元宝便可载他二人穿过这片市集。

柳生正吃惊这船夫的要价,就见白先生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拿出五个纸元宝来递到船夫手中。

小船在黄泉河上缓缓行了起来,坐在小舟中,那些商贩的模样看得更是清楚了,比如就近的那个卖黄面馍馍的小贩,他正仔细地给一个个圆胖胖的面团上盖红福印,偶尔有客人问起价格,他便抬起那张白生生的脸来,一脸笑意地招呼柳生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条暗紫色的勒痕。再比如那卖脂粉的小姑娘,头戴一朵夸张的绢花,一张脸铺满了铅粉,她一动,那铅粉便簌簌地如雪般地往下落,她声音娇俏,对过往来客吆喝道:“来看看这上好的脂粉啊,无论脸上留有什么伤口,哪怕落了一层皮,涂了我家的脂粉,都可遮伤盖皮!”

柳生听后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一旁的白先生见少年坐立不安,微笑道:“柳生,不用害怕,这是黄泉船市,这里的人虽说都是已死之人,但早就忘却了生前俗事,是不会加害于你的。”

柳生见前路迷蒙,绿光红灯挤挤挨挨,各种鲜艳的颜色在黄浊的水面上形成长长的一条斑驳光带,耳边是鬼魂们的吆喝买卖声,身边行过的是一张张煞白的笑脸,他始终放不下心来:“先生,我们要一直去向哪里?那黄泉再过去,又是什么地方?”

白先生扭过头来,轻声道:“我们暂时不会过去,因为在这里,我要见一个人。”

“这里也有先生的熟人?”

白先生摇头,道:“我与他不大熟识,所以要寻他有些难度。不过如果柳生肯帮我的话,我想我会很快见到他。”

柳生没有上当,他反问:“既然不熟识,先生为何要见他?”

“因为只有他,才能决定你能不能见到自己的司命簿。”

柳生觉得无法反驳,只好顺势问:“那小辈要怎样做?”

“简单至极,”白先生说着站起来,他眼望四周,看了一眼最近的卖纸风车的小舟,说道:“柳生,你站起来,我教你怎么做。”

柳生不明所以地站起来,正欲凑过去听白先生的对策,哪知白先生竟说也不说一把就将他朝船外推去!

柳生“啊!”的一声惊叫,左右摇晃了几下,朝船外狠狠栽去,好在船与船之间靠得极密,他这一摔也没落进水里,正巧落进就近的那艘卖着彩纸风车的小舟中。

那满舟摆放着金纸银纸所折叠起来的纸风车,经风一吹便亮光闪闪,煞是好看,柳生一个猛栽,全身心地躺倒进舟中,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瞬间变成一摊纸泥!

“哎哟!”柳生揉着屁股惨叫。

“哎哟,老天呀!”那小贩捂着腮帮子发出更加高亢的惨叫。

一旁的白先生望向这边,一脸无辜。

“你是死人吗?自己家的船不好好坐,偏偏躺进我家船干什么?!”那小贩言辞激烈,伸出兰花指用力戳了戳柳生的脑瓜子,“赔钱,赔钱!”

柳生疼得倒吸两口凉气,一抬头又见一张大白脸挤满了视野,简直是身心俱损,他结巴道:“我、我是被人推进来的!”说着他手指向隔壁的白先生:“是他推我进来的!”

白先生立刻反驳道:“在下方才实在不知发生何事,更是没有碰过这位小郎君。在下只是碰巧与这位小郎君合坐一船罢了,与他并不熟识……若要说他是怎么摔倒的,倒是前头船摇晃了一下,想是那时……”

那船夫立刻撇清关系,他粗声粗气道:“俺行船黄泉几百年,未曾让一个客人摔下船过。不用说的,俺方才看清楚了,是这位小郎君自己想摔到你船上去的,和俺没有半分关系!”

柳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船夫一眼,又绝望地看了一脸真诚的白先生一眼原来这过河拆桥的事情不仅在阳间有,在阴间也不少!

小贩又是高亢的一号,一把揪住柳生的衣领子:“你这贼人,赔我纸风车!”

柳生招架不住,只得服软:“这位兄台,手下留情!你需赔多少?我来日回了阳间烧给你可好?”

小贩一声冷笑:“我家娘子还等着我拿银钱回去开锅呢,我知你几时才能回阳世?说不定就回不去了呢!”

“这位兄台,你好歹是做过人的,这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呢?!”

小贩的表情更是狰狞:“你还好意思说!我若不是被人害死,能年纪轻轻的就来这阴曹地府?!”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将周遭的小贩以及行人都吸引过来,大家做人时喜欢看热闹,做鬼时也没变,全带着看好戏的嬉笑眼神,将手拢进袖子里,围了上来。一时间,黄泉河道堵塞起来,看热闹的不愿离去,上下游的行人又无法通行,窃语声渐渐变成了叫嚷以及咒骂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生发现不止自己争吵起来,周边亦是响起来不少争执声,譬如“你让不让啊,我船都过不去了!”,再譬如“诶诶诶,你摊位超出二寸地方了,看个热闹你凑那么近干什么?想抢地盘啊?!”

一时间,黄泉船市乱作一团。

柳生抽空看了一眼白先生,发现他正安静地坐于船中,一脸叵测笑意,似乎对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乱很是满意。

就在这时,只听空中遥遥传来一声厉喝:“谁人胆敢在黄泉船市上造次?!”

众鬼听闻皆是一脸惶恐地抬头,然后约好了似的,全颤抖着俯下身子叩拜下去,口中喃喃道:“鬼王息怒!”

于是,整条河流中,唯有白先生和柳生这两个外乡人,在众鬼叩倒时鹤立鸡群。

白先生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他一手指天,低声道:“你看,我要找的人,他来了。”

昏暗迷蒙的天空中,正有一团火焰冲破重重黑暗,朝这里奔袭而来。

待那团火焰走得近了,柳生才看见,那并不单单是一团火焰,而是一辆轮上燃烧着烈火的黑色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