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乌有屏后的雅座里,光线依旧是黄昏时那般迷蒙。阿纯端着一方鲜亮的红珀盘走进来,一边盯着少年,一边将托盘内的时令果子端了出来,一碟深绿的青粿子,一碟脆香的芝麻馓子。

白先生正在为少年斟茶,低声道:“阿纯,这样盯着客人可不礼貌。”

阿纯闻言收敛了锐利的目光,她嘟囔了一句什么,那声音不像是人,更像是野兽的低吼声,不待少年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离开了茶室。

“抱歉,阿纯兽性未敛,对于一些她不习惯的东西总是抱有警惕心。”白先生淡笑着解释。

柳生皱眉:“不知小辈做错了什么,惹得那姑娘第一次见我便对我这般警惕?”

“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身上的气味。”白先生也不多加解释,他拿起茶杯浅尝了一口,他看起来同少年一般大,举止却像是长辈一般,“不知柳生此番前来特地寻我,所为何事?”

“为了家师红珊,”说到这里柳生顿了顿,他特意看向白先生,见他面无表情,想是已经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了,于是开门见山道,“家师道先生是她唯一可信赖的朋友,因此一旦有何变故,小辈只需要来找先生便可得到解决。”

“我十二瞬是药铺,可不是善堂。”

柳生不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鲜红的锦囊来,推到对方面前。

白先生定睛一看,见那锦囊竟是由鲜亮的红色皮毛缝制的,扎着锦囊口的那根彩绳末端还系着两颗拇指大的血色珠子。锦囊扁扁的,想是里面装的东西不多。

愣了愣,白先生放下茶杯,拿起锦囊,细细摩挲着那两颗珠子。

“这袋子上的珠子是家师的鲜血凝结而成,上面下有禁制,因此袋子只有先生可以打开。家师说过,只要先生看过了这锦囊里的东西,就会帮助小辈。”

“若我不看这锦囊中的事物呢?”???

柳生摇摇头,坚定道:“实不相瞒,小辈与家师相处一十七年,知道家师一直独来独往,不曾有过命之交,唯有先生家师既然如此相信先生,小辈想,先生应当不会辜负家师一番信任才是。”

听闻柳生这么一说,白先生突然扬起嘴角,唏嘘道:“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红珊的性子竟没有变化分毫,就连教出来的徒弟,都是这般……固执,又自信。”说罢,他接过锦囊,问道:“红珊有说她托我做什么事情吗?”

“小辈生来便是孤儿,家师说,若有一天她突然消失,行踪不明,也不必去找她,只说明小辈与她师徒缘分已尽,到时小辈只需带着锦囊,到十二瞬来寻先生便是。她说,先生能帮助小辈寻回身世……”然而,不待白先生回答,柳生又抢话道,“只是,小辈一路问询十二瞬而来,得知十二瞬许多事情,也知晓十二瞬内有乾坤,无所不能,所以,如今小辈改变了想法,不想求知自己身世了。”

白先生眼眸一抬,问:“哦?那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说来我十二瞬倒是什么都可以换取的:财富、权势、美貌、长生……世间极乐,只要你想要,我十二瞬就能帮你得到。你既是我故人的徒弟,我便做个人情,赠送你其中一个‘极乐’可好?说来身世又有什么重要的,倒不如即时行乐的好……”

十二瞬说到底是为三界众生的“欲望”而开设的药铺,只需拿出相应的代价来,就可换取十二瞬白玉药柜中的一味神仙药,白先生旅居多地,见识了太多的世人以及精怪,他们带着不同欲望走进这家铺子中,贪婪地要换取其中一味药材,为了贪一时的肉欲和心瘾,甚至不管将来是否会万劫不复。

千万年来,冷眼看着芸芸众生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毁灭掉自己,已经成为白先生用以打发这漫漫时光的乐趣,而近段时间来往来于十二瞬的世人甚少,让他的生活无趣了不少,而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世人上门,纵然是老友的弟子,也让他生出几分恶意的心思来,要试探这个少年一番。

然而,面对白先生道出的诱惑,柳生只是摇头:“先生的好意小辈心领了,只是财富、权势这些东西乃是身外之物,小辈并不看重。小辈只是想请先生帮忙寻找家师的下落。身世小辈不在乎,倒是家师,一去数月,不着音讯,小辈、小辈很是担心……不知先生可否答应?”

白先生挑眉:“红珊不是说过,她一旦消失,便是你们二人师徒缘分已尽吗?既然如此,她怎会让你寻到她?”

“凭小辈自己定是寻不到她的,所以小辈才来寻先生啊。”说到最后,柳生有些激动,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相对于那些寿命极长的非人来说,世人的情感总是要炙热许多,“若是能得到一个家师突然离去的说法也好,这般无端端离开,叫人怎么接受?”

“既然如此,便容我看过锦囊里的东西后,再斟酌着,是否应该帮你吧。”

最后,白先生望着那散发着微光的万字纹窗户,如此说道。

终究是世人啊,逃脱了诸如金钱、权势一类的肉欲,却终究逃不开一个包含着“情”字的心瘾。

天地万物,终究是有情才苦。

三 陆上垂钓

天空放晴之时,十二瞬前的那棵高大的合欢尚且带着水珠,经风一摇,便洒下颗颗晶莹,阿纯伸手抹去额上的水珠,不解道:“先生,这春雨下得有一阵没一阵的,你确定要待在这儿吗?”

树下的少年头戴青笠,身披蓑衣,犹如舟船渔人。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正拨弄着鱼竿,悠然道:“自然是的,若再下点雨,才更有垂钓的乐趣,不是吗?”

“那你不会到乌有屏中的秘境去吗?那里风和日丽,才是垂钓的好去处。”阿纯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银盆放在白先生面前。

那银盆同平时洗漱用的铜盆一般无二,阿纯在里头装了半盆清水,奇怪的是,那盆明明就浅得很,一旦覆上水,便看不见底,观之就如一口老井一般幽深。

“垂钓是一件能感知四时变换的雅事,其中的趣味可不是在那四季不变的秘境中所能体会的。”白先生将鱼线甩入银盆中,一派江中隐士只身垂钓的高深模样,他缓缓问道,“阿纯,晚饭你想吃什么鱼?”

阿纯转了转眼珠子,认真答道:“我想吃洞庭湖里的红鲤鱼,最好还是那种能吐火的红鲤鱼。”

依然是淡淡的声音:“那个难度太高了……吴地的鲈鱼想是已经肥美了,不如钓几头鲈鱼来给你尝尝?”说罢也不给阿纯同意的机会,白先生就已经闭上眼睛,一派老僧入定的模样享受他的钓鱼旅程了。

一旁的阿纯则抱着胳膊一脸怪异地看着白先生,此刻的白先生,即便再是仙风道骨,遗世独立披着一身棕色蓑衣,蜷坐在小马扎上,以盆做湖美其名曰江中垂钓,再加上他一脸淡笑的表情,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病人。

默默哀叹一口气,阿纯想着蜃城临海,铺子里又有可通三界的乌有屏,有那么多种垂钓的方法,先生却偏偏要选这种特立独行的垂钓方式,当真是不可理喻。

无事的春日时光总是过得那样漫长,阿纯打了几个呵欠后,扭身走向乌有屏内准备小憩一会儿。柳生不知去哪儿闲逛了,也不见了踪影,因此在这个染青的安静午后,独留下白先生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子,持竿垂钓。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先生睁开眼来,见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不禁有些懊恼地苦笑,他自语道:“早知鲈鱼如此难钓,不如就答应阿纯钓一只洞庭湖的小红鲤来了……”

百般无聊中,他抖了抖掉落在袖子上的嫩叶,蓦然发觉袖子颇重,往袖中一掏,掏出那枚鲜红的锦囊。

白先生双手松了鱼竿,鱼竿竟也没有掉落,而是原地悬空着,他轻轻拉开锦囊的绳索那系绳上垂坠的两颗血珠似乎有感应一般,本来扎得甚紧的口袋经他一触碰,便自动开了,几颗粉白圆润的珍珠落入他白净的掌心中。

“这是……”他看着珍珠,道,“红珊的记忆?”

这个女人,如今穷得只能拿记忆来求他予以帮助了吗?还是说,她想用这些记忆来感化他这“无心之人”,以此来帮助柳生?

白先生捏起一颗珍珠,修长的指尖一撮,珍珠瞬间碎成万千粉末,流晶扩散进风里,带着点点忽明忽暗的光亮,跟随着少年的呼吸,进入他的身体里。

她的记忆,一直弥漫着浓重的酒香味。

彼时的她着一身鹅黄色碎花襦裙,头簪一只白玉簪子。她鹅蛋脸庞,双瞳含水,娇俏伶俐。

她爱笑,亦爱喝酒,但凡有她在的地方,便有笑声和酒香。

白先生还清晰地记得,千年前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这个少女的手指上挂着酒瓶,朝他双手抱拳道:“白先生,待我得道之时,就取出你埋在树下的那坛淳合酒,请我来喝了,好不好?”她的声音是那样好听,带着春日一般的温柔和暖意,可偏偏,有着如此清灵声音的,却是个豪放不羁的女子。

白先生笑着答道:“好,待你得道之时,一醉一世的淳合酒为你备着,让你醒酒的醒世毛尖也为你备着。”

“哈哈哈,那你可不要忘了呀,我可是最讨厌健忘鬼了。”

俊美的少年温文地笑着:“定然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