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端的那日正下着太阳雨,那雨绵绵如针,细稠的雨幕将整个狐狸岭笼罩在一片迷蒙中,耀眼的太阳又将雨幕照成了微亮的金色。在这一片靡靡美景中,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娇俏少女走上了狐狸岭,她指尖缠着一瓶已经空了的酒瓶,脸颊潮红,步子摇晃,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在她经过一株孤零零的小柳树时,忽听婴儿的咯咯笑声,她当下停住脚步,四下望去,见一棵嫩生生的小柳树下,竟躺着一个男婴,裹着一袭绣着红花绿叶的小被子,正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对着她笑。
少女颇感好奇,她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发髻,然后蹲下身去,轻触那婴儿胖乎乎的脸颊那脸颊竟没有沾上一点湿意,就连他身下的土地也是干燥的。
那雨水,似乎是有意避开了婴儿。
少女初以为婴儿是刚刚化生而来的旱魃,便欲一掌结束他的性命,哪知一抱起他,那婴儿便开心地伸出藕节般白胖的手臂去抱她的脖子,刹那间,少女感知到婴儿呼出的温糯气息他竟是个普通的人类婴儿。
少女见这只笑不哭的婴儿,突然心生怜惜,她颠了颠手中的酒瓶子,拔了塞子,滴了几滴剩余的酒到婴儿嘴里,那酒香醇无比,婴儿粉色的小舌头几个吞吐,竟咽了那酒,尔后对着少女满意地咯咯笑。
少女水灵灵的眼睛一转,一种复杂的感情在她眼中蔓延开来,她突然笑了起来,点了点婴儿的鼻子:“小家伙,你出现在这柳树下,以后就叫你‘柳生’吧,可好?”
婴儿睁着纯黑的眸子似懂非懂地看了那少女片刻,突然间他又咯咯地笑起来,似乎是同意了一般。
再然后,少女站起身来,将那小被子紧了紧,抱着婴儿缓缓走下了狐狸岭……
一 仲月春雨
近来蜃城一直不甚太平,诡异之事接踵而来,比方海市的消失、穷奇的出现,以及不时出现在蜃城的那些连精怪们看来都是身份扑朔的人。
“听闻白先生近来又收容了一个杂役呢。”蜃城城门口的油糍小摊上,舒家孩子的娘用大筷子夹了一团白胖胖的糯米团子放入油中,如是说道。
舒家孩子的爹道:“你是说那洞庭君的小公子吧?听说他是难得的天授灵根,就是性子焦躁难驯,也不知白先生怎么使唤得动他。”
“白先生那天人一般的人物,还用得着我们挂心吗?不过你说白先生收了那洞庭君的小公子做杂役,怎么老长时间都没见到他呢?”
舒家孩子的爹停下手中搓揉的糯米面团,两只小眼睛朝上一翻,似在思考:“说是要回家一一告之亲属此事,这一来一回想是耽搁了吧?”
此刻舒小幺顶着个瓷盆滴溜溜地跑回来,听了爹娘的对话后,他奶声奶气道:“娘亲在说那李家哥哥吗?我刚才还看见他了呢!穿着一身青色短打,正朝白先生家铺子那儿走去呢!”
舒家孩子的娘拿过舒小幺头顶的瓷盆,朝里头丢着油糍,严肃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说话,那洞庭君的小公子修为高深,他若回来了我们哪会察觉不到?”
“是真的!那人身上就是带着精怪的味道,而且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你说咱们蜃城里,除了白先生和阿纯姐姐,谁身上带着一股子千年精怪的味道?”说着他白胖的手臂朝前方一指,“喏,就在那儿!”
妇人脖子一扬,只见远处人影憧憧,喧哗热闹,却哪里见着什么千年精怪?
“老是说胡话!”当娘的朝儿子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后,将装满油糍的瓷盆又放回舒小幺的头顶上,道,“赶紧卖东西去,等赚了钱,娘给你买糖葫芦吃。”
舒小幺一听待会儿有糖葫芦可吃,一蹦老高,顶着满瓷盆的油糍热情地朝过往行人兜售去了,就将见着千年精怪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
舒家孩子的娘见自己一众七八个活蹦乱跳的孩儿,欣慰地笑了起来,突然间她感觉脸上一湿,抬头看去,见细小如针的雨从那九天上无声地落下来,带着一股清凉的触感,落在蜃城行人的肩头,以及脚下干净的白石地上。
“他爹,下雨了,这可是今年开春头一场雨呢。”
沉睡了整整一冬的蜃城似乎在雨落这刻焕发出生机来,已经隐约见绿的合欢树枝在雨中摇曳身姿,各色行人纷纷加快了归家的脚步,街旁的小商贩们支起了雨棚子。
不知谁家在做芝麻馓子,那诱人的香味散发进微凉的空气中,给这座海边小城平添许多世俗人间的味道。
当真是,春雨绵绵,润如酥。
在这场温柔的春雨中,位于玉犀巷中的十二瞬药铺内,主仆二人却相对无言,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
这日阿纯穿着一件荷茎绿的缎面襦裙,头上簪着一朵水灵灵的纯白牡丹花,那花是去年她在子虚园中亲自栽下的,子虚园中不分四季,因此到了开春,阿纯正好摘下花朵来簪在发髻上。此刻正是午后,正犯春困的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拿着鸡毛掸子给铺子里的物件扫灰。
白先生则依旧是披着一件青色鹤氅,站在柜台后边,左手边一架小巧玲珑的玉珠算盘,右手正执笔在一本厚厚的大账簿上记着什么。
两人对这第一场春雨的兴趣似乎不大,任凭外头的水幕打湿了天地,白雾弥漫了空巷。
在这百般无聊的午后,阿纯常常靠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在她看来,没有一个客人的下午就是用来睡午觉的,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十二瞬的客人少之又少?那灰尘估计搁上个三两个月,除了他们主仆二人,也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看见。
可偏偏,白先生有十分严重的洁癖,他眼里何止是容不下沙子?连一粒灰都容不下。
于是阿纯又开始感叹起自己的人生来:“先生,你真是偏心!”
面对阿纯的突然指责,白先生像是习惯了一般,连头都没有抬,淡淡问道:“阿纯何出此言?”
“先生你看,从去年秋日起,那头臭鱼便说要告假回洞庭湖泊,说什么要将自己现如今身份一一告之亲属,可是一晃秋天连并着冬天一起过去了,如今春天都要来了那头臭鱼还不回来,先生你却连催都不催他一下,而我,天天在这铺子里任劳任怨,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阿纯,”白先生拨了几下算盘,尔后又拿过朱笔记录下什么,才迟迟道:“如今你和阿澈共事,一直说他是臭鱼可不好……再说,阿澈他亲属众多,若要一一告之恐怕要费些时日,所以才耽搁了。”
阿纯愤愤不平:“先生,那只臭鱼可说了,告假半月便回来,他都一去半年了,先生你就不怕他不回来了?!”
“莫急,”白先生说着将大账簿往前翻了翻,又写上了什么,一边书写一边道,“阿澈若不回来,我扣他工钱便是。”
阿纯朝账簿那儿一瞧,见竟是记载着他俩工钱的这页,其中阿澈的工钱悉数用朱笔标记起来,写的竟全是“旷”字!
“阿澈旷我一日工时,我便给他的契约年限上增加一年……”这么说着,白先生又写了一个旷字。
“先生……”阿纯再抬头看着白先生时,仿佛看见他身后出现了九条蓬松的尾巴。于是阿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小声问,“你的本相真的不是一只狐狸吗?”
白先生听闻微微一笑:“不要淘气。”随后他合上了账簿:“你不知,这样做我也是出于无奈,近来人心不古,生意可是越来越难做了呢,十二瞬都入不敷出了。我克扣你们的工钱,可都是不得已为之啊。”白先生将一番话说得异常诚恳。
“就算你不是狐狸,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狐狸的,”说着她摸了摸鼻子,“我都闻到一股子狐狸的骚味了。”
“你确实闻到了味道没错,可那味道不是我的。”白先生收了账簿,尔后扬起客套的微笑,朝向铺子门口,“这位客人,欢迎光临十二瞬。”
在门口,正站着一个高瘦的少年,一身简单的短打装束,背着一个浆洗得发白的褡裢袋,
那少年模样清秀,不过十七八岁,他像是远行了许久,周身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春雨纷纷,那少年没有打伞,却是周身干燥,不带半分湿气。
阿纯也转头看向来人,却疑惑了:“咦?你究竟是人,还是精怪?”
少年一怔,却还是彬彬有礼地朝二人拱手道:“小辈柳生,真真实实的世人,特来求见十二瞬掌柜,白先生。”
二 红珊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