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白先生哪里不知道,若真是得道成仙,必然已经超脱世外,对于这俗世中的一切也再无牵挂红珊不得道,那酒自然无人来享;红珊得道,那酒还是无人来享。
那埋于香樟树下的酒,说到底,终是无人来享。
四 珍珠藏忆
第一颗承载着红珊记忆的珍珠流晶,在一呼一吸之间,化为只有白先生才能看见的景象。
最初呈现的是一幅杂乱而无序的场景:摩肩接踵的城池,荒无人烟的旷野……一幕幕飞快掠过,似乎是记忆的主人在急匆匆地赶路,她无暇顾及风景,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只为早些得道成仙。
她在追捕旱魃。
与不二那与生俱来的职责不同的是,红珊大道将成,她还需一个大善使她功德圆满,旱魃乃是天下灾祸的元凶,杀掉旱魃,她便能得道。
于是,为了这个目的,红珊追捕旱魃千百年。
旱魃同穷奇一样,乃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大恶之灵,与穷奇不同的是,在雨水滋润之年,它杳无音讯,根本无从查出它之所在,而在大旱之年,它力量陡增,寻常人又无法与之对抗。
在那段记忆最后,红珊借助雨师巡游人世之时,将力量微弱的旱魃赶进雨师的地界,时值初春,天地间一片迷蒙潮湿,红珊踩着柔软的土地,跟随着旱魃进入一处山峰之中。
受到水汽的侵蚀,旱魃早已奄奄一息,红珊本以为数百年的追寻终于在此有了结果,没想到旱魃在一处山坳中忽而一闪,钻入了一户人家之中。
那户人家想是隐居于此的,周遭独此一户,草屋土墙,小院石地。在院子中央,还栽种着一棵大梨树,此刻春雨延绵,那梨花开得正盛,远观犹如一朵白云笼罩在屋顶之上,经风一吹,那蕊绿的梨花飘飘洒洒,宛若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红珊就见旱魃飞快翻过那院落围墙,她疾步跟上,却再也不见旱魃的踪影。
“姑娘,你这是作甚?”突然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红珊心里一惊,循声望去,见梨花数树下放着一张躺椅,一个面容苍白的男子手持一册书卷坐在那里,他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他的双膝上尚且盖着一张厚厚的毯子。
他生得好看,眉目如画,温文尔雅,仿若那梨花一般干净透彻,面对这突然出现于墙头上的少女,他也不惊讶,反而微笑着,对她温声说道:“姑娘,那里风大,可不是能一直蹲着的地方。”
红珊歪了一下脑袋,见他周身落满梨花,还以自己遇上了山野中的精灵,定睛一看,才知是世人,并且是个命不久矣的世人。
感情就是这样奇妙的一个东西,早已习惯独身一人的红珊突然心生波澜,忘却了旱魃的事情,满眼都是这个病弱的世人:那双眼含笑的模样,一身素白长衫的模样,手持书卷的模样,那对自己柔柔一声关切的模样,都深深地熔铸进她的记忆之中。
阿彦,她终其一生不能解开的心蛊,在这个湿意融融的春日里,与她有了一个如此刻骨铭心,又如此风花雪月的初见。
第一颗珍珠内的记忆,终止在这里。
低声叹息一声,白先生又拈起一颗珍珠,捏碎了:“第二颗。”
相比较于第一颗那凌乱又旖旎的记忆,第二颗珍珠所承载的记忆明显要清晰得多那是一片血红的无际花海,红珊一脸狼狈,浑身是伤,她被一脚踩进花海中,脸颊碾碎了花朵,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脸上那鲜红的颜色是花汁还是鲜血。
怀中那几个橙黄的香梨滚落出去,藏进花丛里,不见了踪影,她慌乱地爬着去捡,不想踩着自己脸颊的那只靴子加重了力道。
那靴子比常人要大上好多,一旦踩实了力道,红珊根本无力反抗。
“真是大胆,竟敢私闯黄泉!还不束手就擒?!”从头顶传来一个沉闷又庄严的声音。
红珊咬着牙齿,双手摸索着周遭,却再也找不着那几个梨子了,终究,她放下了所有尊严,祈求道:“判官大人,求您网开一面,让我见我夫君一面吧……他、他死前就想尝尝这梨的味道,您且让我见他一面,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我马上就走!判官大人,让我见我夫君最后一面,求求您……”
阿彦死前正值冬日,万物枯寂,他病得模糊,总是喃喃着想吃多汁的梨子,红珊为了能讨着一个梨子,彻夜向南方赶去,她从来没有那样疯狂而急切地赶路,所有风景飞快地朝她身后掠去,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寻到朝阳露头的时候,终是让她在南海的无名小岛上找着了一个果结得正旺的梨树。她欣喜交加,摘了梨子便往回赶,哪知她才离开一夜,他们夫妻二人便阴阳相隔。
仅仅是一夜的时间啊,她跋山涉水,抱着梨子推开家门时,就见自己的夫君躺在榻上,尸身早已冰凉。
她的心顿时痛不可当,她瘫倒在阿彦身前,呜咽着抱着他的尸身,她想哭,却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生来便不会流泪,她本以为,流泪是件最无用的事情,直到这大悲之时,她才知觉,悲伤之时,无法流泪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她和阿彦的夫妻缘分,春去秋来,仅仅是三年轮回。
那时的她,早将什么得道成仙全部抛到脑后,她只想着,阿彦生前想吃一口梨子,那么在他尚未往生之前,她理应抱着梨子去见他。
所以,她硬闯了黄泉。
即使这个代价会使她道行全无,甚至是粉身碎骨。
以上记忆,全部来自第二颗珍珠。
目视这些记忆的白先生漠无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拈出第三颗珍珠,化为粉末。
画面一转,竟是十二瞬内。
着一袭青衣的少年含笑为红珊斟着茶,哪知茶杯被红珊一把推开。
满身酒气的少女问:“当真是没有法子?”
“倒是有阴邪的法子,不过就算人救过来了,也不是原本那个人了,反倒白白叫自己空欢喜一场不是?”
“那就这样叫我放任着他进入轮回?”
“黄泉中的事情,自有地藏王菩萨安排,我插不进手,自然只能顺其自然,倒是你……”少年浅尝一口茶,然后缓缓道,“你以后打算怎样?”
红珊爽朗一笑:“还能怎样?继续去修道啊。我自出生以来就念着成仙,如今没了阿彦正好。”
“你倒是豁达。”
在此后,两人便是久久无话。
若真是豁达,怎会为了他硬闯黄泉?
红珊扭头朝窗外望去,只见铺子门外人来人往,喧嚣盖天。千年前的十二瞬,尚在一处繁华城池中。
“白先生,”少女突然问道,“如果我不去特意寻他,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如果你们尚且有缘。”
随着第三粒珍珠粉末落在地上,那一幕幕鲜活的画面犹如狂风流水,全部旋转着消失掉,白先生低头,看着掌心中尚且留有的一颗珍珠。
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收了珍珠,抬头望向天光,此刻天色稍暗,想是不早了,正欲收了鱼竿,忽而一阵微风吹来,将那吐芽的合欢树吹得摇了几摇,原本停驻在叶片上的水珠瞬时纷纷扬扬地落下,晶莹宛若春雨,有一滴恰巧落在他的眼下,触感冰凉。
“先生,你的鱼线动了。”突然传来阿纯的声音,白先生循声望去,见小憩后的少女正揉着惺忪的眼睛站在铺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