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纯反问:“怎么不确定?我猜想那鹊娘定是去云城上,偷了哪个仙君的仙果去救了自己夫君,结果不小心被发现了,触怒了那仙君,仙君便用天劫雷将鹊娘给收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吃惊地捂住嘴巴:“啊!鹊娘不会被捆上诛妖台弄得灰飞烟灭了吧?!”
“你似乎对这件事很上心?”
“怎么会不上心?再怎么说那读书人可是和先生你长得一模一样啊。你不知道,我第一见他时将他误认作你,还以为你已经看见我打碎了春风露,吓得我哟……唔!”果然是言多必失,阿纯怯生生地转头,用两条八字眉对着白先生,“先生……”
“我就道那日喝的酒味道不对,原来是阿纯将我最后一罐春风露给打碎了……”说罢白先生还若无其事地翻看了一下账簿,用朱笔在账簿上勾记着什么,“阿纯,再这样下去,你大致是要在十二瞬里还债到老了。”
“先生,你就饶过我吧。你看,你准了那只死臭鱼回家一趟,我可是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活儿啊,我这么忙,偶尔出点错漏不是人之常情吗?”
“在阿澈来之前,你可一直都是‘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儿’啊,”白先生淡淡道,“况且,这几百年来,你一直都在出错漏,可不是‘偶尔’……”
阿纯在心中默默将一罐春风露换成自己即将加上的契约年限,只觉得生活绝望无光。
“罢了,罢了,”逗弄够了阿纯,白先生笑道,“你就不要再伤心了,这次暂且饶了你。前些日子我收到琼台女仙传来的白函,说三千年的蟠桃已熟,请我前去参加蟠桃宴会,我顺道向她们讨要来两罐春风露就是。”
一听有吃的,阿纯立刻双眼放光:“蟠桃宴?!我也要去!”
白先生果断拒绝:“不行。”
“为什么?!”
“此去昆仑山,路途遥远,你得为我守着铺子。”
阿纯简直不敢相信白先生会如此狠心:“那先生就去吃吃喝喝,留我一人在这里可怜巴巴吗?”
“阿纯要去也可以,只是不守着铺子,不能戴罪立功,我可就将你打碎春风露的责罚化成年限,加进契约里去了?”
一听要加年限,阿纯赶紧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我觉得吧,铺子最重要,我愿意为先生留下来看着铺子。”
“这才是好孩子。”白先生状似慈祥地拍了拍阿纯的脑袋。
“那先生可不可以带一个桃子回来给我尝尝?”
“不可以,”再次毫不犹豫地拒绝,“琼台女仙可是很小气的,不许我将蟠桃带往人间。”
阿纯听罢咂咂嘴:“先生,你去蟠桃宴的次数也不少了吧?你看,你吃了那么多次,可是我连尝都没尝过,多给你丢份儿啊。”
“阿纯无须多言,蟠桃带不回人世,我也没办法的。”说着他收起了账簿,然后望了一眼外头的天光,说道,“天色晚了,阿纯,你去将陶兄找回来,蜃城众精怪对他不熟悉,恐会伤了他。”
“知道了。”闷闷地应了一声,阿纯撑过一把二十四骨的乌竹伞就出门了。
铺子外,小雪飘飘,寒风萧萧。
阿纯在几处水洼间单脚跳来跳去,这海边小城,虽说冬日严寒,但终究积不了厚雪,雪花一旦触到白石地上,只需一个清晨,薄雪便化为清澈的水。
微微抬起头,阿纯用力嗅了嗅空中那清凉的气息,然后呵出一口白雾来。她已忘了自己待在这人界多少年了,她依稀记得同白先生换了许多地方,他们在大漠、南疆,乃至帝都开过铺子,遇到了许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先生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同他生活了千百年,纵使迟钝如阿纯,都知道先生心中实际潜藏着一个愿望,一个如女娲补天、夸父逐日般很难实现的愿望。
他们这些留在人间的非人,应该都是被什么牵绊着才久久不肯离去的吧?
一路上停停走走,阿纯同许多熟识的精怪打着招呼,却迟迟没有找到陶生。她想着陶生同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就冲他的面容,精怪们也不敢伤害他才对。
就这样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阿纯来到看海台边,她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站在那里,一身素衣,穿得单薄,亦没有撑伞,他就这样石像般看着远方潮起潮涌的大海。他的侧脸完美立体,同先生一模一样,只不过,白先生无时无刻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哀伤是不会出现在他的眼睛里的听说在桃源境内,先生并没有答应陶生的请求。
想来也是,此刻鹊娘说不定已魂飞魄散,若硬要寻找鹊娘的踪迹,结局反叫陶生更加伤心。
真是个可怜的读书人。阿纯暗自叹了一口气,因为容貌的缘故,阿纯对陶生有多番照顾她总是觉得,那些个什么神伤的表情,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
“喂那个读书人!”隔着远远的距离,阿纯对陶生高声喊道,“你站在风口处,不会冷吗?”
陶生闻声扭头,看见一个身着碎花袄裙的少女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跑来,他随即朝她拱了拱手:“阿纯姑娘。”
“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到夜里了,先生喊你快些回去呢。”
陶生浅浅地笑了笑:“来这里看海,鹊娘她没看过海,小生想自己记下这些场景,若是有机会,以后还能说与她听。”
“你对你家娘子真好……”阿纯耸了耸鼻子,由衷说道,尔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一拍脑门,“这冬日里的海有什么好看的?要不然,我带你去看夏日里的海吧?”
“夏日的海,”陶生温文一笑,“阿纯姑娘不要同小生玩笑了。”
“是真的,我给你看。”阿纯扯下腰间的锦囊,从锦囊中倒出一个掐丝珐琅彩的小盒来,小盒比巴掌还小,亮蓝色的盒身上绘着好些彩色的大帆船,观之像是描绘海上的远洋船队。阿纯摁开盒子上的宝石机关扣,只见这小盒子内垫着一块蓝色的丝绸,丝绸上放着一块木片,另有一根细小的灰色羽毛以及两三片透明的鱼鳞。
丝绸是普通的丝绸,木片更是随处可见。那鸟羽和鱼鳞更是不用说了。
陶生不解地看着盒中之物,问:“阿纯姑娘,这是夏日之海?”
“对啊,”阿纯说着奔下观海台,走到海边,对陶生招手道,“你过来这里。”
待陶生走近后,阿纯神秘地一笑:“准备好了,我们要去看海啰。”说罢她捞起一掌海水,小心翼翼地滴在那块丝绸上。
霎时间,陶生只感觉脚下起风,一股蓝色的海水莫名涌了起来,将他全身包裹其中,那海水暖融融的,将他的视线挡住片刻,片刻后,海水又忽而退去,待陶生再睁开眼时,竟发现自己身处一艘木制小船上!
方才还是寒风刺骨的天气霎时变得暖意洋洋,头顶天空如洗,太阳的温度柔和不张扬,恰到好处地将人照得舒服异常。而周遭海水亦是一片平静,静得如同一块碧蓝的宝石,耳畔有微风拂过,带动发梢将脸颊弄得痒痒的。
“读书人,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大海。”身边突然传来阿纯的声音,陶生循声望去,见阿纯正躺在自己身侧,她的头枕着双臂,脸上盖着一只青斗笠,见她这模样,想是已经对周遭一切都熟悉至极了。
此刻二人乘坐在这方小小的船舟中,天空无尽,大海无垠,周围只余他们这一条木船,头顶不时有灰色的海鸟掠过,船侧亦有银鱼欢快游过。
若不是先前有准备,陶生一定认为自己是置身在真实的大海中。
“我们……是在那个盒子里吗?”这蓝色的海、木色的船、灰色的海鸟,以及银色的海鱼……这里的一切都与那掐丝珐琅盒中的物品遥相呼应。
青斗笠下的阿纯道:“你们这些书呆子,真是不懂情调。这明明是夏日之海,怎么就被说成是在盒子里了呢?要说盒子的话,我们身处任何一个地方不都是个盒子吗?三界二十八重天,每重天都是个全新的世界,都是个‘盒子’啰?你要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如今你眼中是这夏日之海,你身处的地方,便就是真真的夏日之海。”说着,她打了一个呵欠:“这里每时每刻都是一样的,没有暴风骤雨,只有和风暖阳,多好啊。你只需好好将这里的美景记住,来日转述给鹊娘听就好了。”
陶生举目四望,突然间他释然一般,道:“阿纯姑娘说得是,小生愚钝了。”
“船里有鱼竿,你若有兴趣可以拿来玩玩。我困了,先睡一会儿,待你想回去时,叫我便是。”说着她又压了压斗笠,就此照着温暖的阳光,呼呼睡了过去。
阿纯是非人,世人的世俗礼节自然不能束缚住她,因此在一个男子身边小憩对她来说算不得大事,再说了,这个男人与白先生如此相似,在她心中,更是少了许多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