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生见阿纯睡着了,也不便打扰她,他寻出鱼竿,却不见鱼饵,正思考要不要询问阿纯时,突然反应过来这里的一切皆是虚妄,即便钓上的鱼也只是几张鳞片,这样想着,书生释然一笑,将无饵的鱼竿一抛,身子躺进船舱里,双腿架在船沿上,以一种极其懒散的姿势徜徉在这份来之不易的闲适中。
不时有巨大的鱼鳍划出海面,继而又回旋进海中,巨大如海船龙骨般的阴影从小木船下默默游过,一只,两只……有时会集结成一群,然而海下的庞然大物却激不起任何水花,几乎让人产生是否只是一群影子游过的想法。
那是上古吞舟鱼,比鲸尚要大上几倍,钻出海面时鱼鳍就可形成一座小山,传说这种鱼一出现必见风雨,只不过在这风平浪静的小世界里,它们的出现只是为这旖旎的夏日之海平添几许神秘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依旧在中空丝毫未动,鱼竿也不见任何动静,陶生休息够了,恐白先生在铺子里久等,便轻轻叫醒了熟睡中的阿纯。
阿纯掀开斗笠,揉了揉眼睛,然后睡眼迷蒙地看着陶生,道:“怎么,你想离开了?”
陶生答道:“承蒙阿纯姑娘的款待,小生在这里感觉很畅快。只不过,这里时光似乎不会流转,小生担心白先生等急了。”
“放心吧,这里的时光走得很慢,是不会叫先生担心的。倒是你,当真是记住了这海的模样?”
陶生点头:“谨记在心。”
“记住就好,”阿纯伸了个懒腰,尔后直起身来,伸手朝陶生的眉心抓去,她这一爪是个虚招,空有动作,实际却不曾碰到陶生,当她收回手时,掌心出现一颗圆润莹白的珍珠来。
“这是……”
“这是你的记忆啊,”阿纯笑嘻嘻道,接着她又重复了数十次抓取的动作,摘下了一兜的珍珠,“这里面都是你对海的最美好的记忆,等回了铺子,我将这些记忆串成珍珠链子,到时谁戴了这链子便能看见这些记忆。待你找回了鹊娘,便代我把这串珠子送给鹊娘,好不好?”
陶生心生感动:“小生与阿纯姑娘萍水相逢,何德何能让阿纯姑娘对小生照顾有加。”从十二瞬的初次相识,她领着他去往桃源境时,这只粗神经的神兽就对他照顾非常。
“因为你长得像先生啊,如果不对你好点,总觉得对不起先生似的,”阿纯摸着下巴道,“说来也奇怪,你虽然是人,可我总感觉你身上有一丝非人的气息。非人你懂得吗?算是我的同类吧,所以会有一丝亲近感吧……”最后一句纯属阿纯瞎掰,虽说她确实在陶生身上闻到了非人的气息,但是对于非人皆有亲近感一说,从同是非人,但只要凑在一起就八字不合的阿澈身上便可得出这一结论纯粹胡诌。
“你准备好了,我们回去了。”阿纯说着打了一个响指,陶生只觉一个恍惚,尔后周身一凉,便又置身寒冷中。
冷风吹来,书生抬首四望,见自己身后是一片白晃晃的看海台,身前是一片冰冷大海,阿纯则站在自己身边,手捧着小盒,望着他,微微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她的指尖尚是沾着些许海水。
原来,他们在那个小世界中徜徉了那样漫长的时光,在这个真实的人世中,只不过是转眼一瞬。
五 以情易心
再回到十二瞬时,白先生还在柜台后算着账簿,听闻阿纯回来的脚步声后,他翻过一页纸,淡淡道:“阿纯,你正好回来,我今晚便要去往昆仑之虚,你替我收拾好行李。”
阿纯不解:“怎的这样急切?”
白先生微微一笑,答道:“琼台女仙们宴请三界来宾,如此盛大的宴会,我们这些来客自然不能怠慢,我若从乌有屏中一步到达,她们必然是不高兴的,因此我差了迷津渡的车夫来接我,打算从迷津渡口去往昆仑。”
阿纯点点头,转身就去准备了。
白先生扭头看向陶生,笑道:“陶兄,此夜未深,可否同在下一叙?”
陶生点头。
白先生领着陶生走进乌有屏,此刻乌有屏内的景象不再是漫天飞红的桃源境,而是一方精致的茶室。
茶室布置得简单,一处长榻,一方小几,一架书柜。
长榻上临靠着窗户,万字纹路的窗户上蒙着绿窗纱,此刻明明已经日落西山,窗外偏偏有明亮的阳光照进来,使得室内一片清凉的薄绿色。
榻上铺就着金丝竹篾,放着几只配色鲜艳的波斯靠枕。陶生是读书人,注意力全放在那册书架上,书架上除去放着一只插着白荷的宝蓝孔雀瓶外,皆是疏密有致地铺放着书卷,每本都是薄薄一册:经书、传奇、笔记,乃至各类机械、水文杂书皆有。??
见陶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看,白先生为他斟了一杯茶:“陶兄若喜欢这里的书,可以随意找几本去看,只是在下才疏学浅,读的尽是杂书,还请陶兄不要笑话的好。”
“先生过谦了,”书生摇摇头,道出自己的疑惑,“小生只是奇怪,那部宋人编撰的《太平广记》。”说着他伸出手掌指向那部书:“全书五百余卷,在先生这里,怎么就变成了薄薄的一册书呢?”
“在下的书,是眼见的薄,实质上一翻开,绝不会比他人的书少一个字的。”白先生没有对书册多加解释,“陶兄,在下今晚便要去往昆仑,鹊娘一事将会有诸多耽搁,还请陶兄原谅。”
陶生苦笑道:“如今是小生请先生帮忙,小生哪里敢提出非议?先生真是多想了。”×?
青衣少年双手捧茶,扭头望向那绿莹莹的窗纱:“今日在下为鹊娘算了一卦……”
“怎样?”听闻鹊娘有消息,陶生将茶杯又放回小几上,急切问道。
“在下算不出鹊娘的生死,不过可以知道,鹊娘的行踪或许与在下所去的昆仑,所属同一个方向。”
“先生是说……鹊娘如今在西方?”
“正是,不过西方土地辽阔,纵然知道她在哪个方向,不明她的生死,陶兄要找到她,无疑是大海捞针,”喝了一口醇香的茶,少年眯起上挑的眉眼来,他与陶生相貌相同,两人对坐时,他身上却一直缭绕着一股散仙般的超然气质,用阿纯的话来说,就是陶生虽和先生一个容貌,但多看几眼后,还是觉得先生长得更加好看些。
“在下此刻去往昆仑,倒是可以顺道寻觅鹊娘的踪迹,只是在下说到底终究是商人……”
陶生聪慧,听少年如此说道,立刻明白了其中意味:“小生不甚富裕,想先生这天人般的人物,对钱财也是不屑一顾的。先生想从小生这里换取什么,小生定当全力以赴。”
“陶兄可有细思这话中含义?若在下狮子大开口,索要无礼,陶兄还要答应吗?若是……在下要陶兄的命呢?”
白先生话音刚落,陶生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他怔怔看向对坐的少年,但只是片刻后,他释然一般笑起来:“小生身无他物,似乎,除了这条命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抵用给先生了……”
或许世人都道这世间人心叵测,哪里还会有这样痴情的人,罔顾桑田沧海,自身性命,只为求对方一星半点的消息。
用自身的一条命,去换取一个缥缈的消息,怎样说来都显得那样可笑可怜。
白先生听闻陶生说完,饶是他这样淡泊的人,都是握着茶杯久久沉默。少年望着杯中漂浮的茶梗,许久才低声道:“陶兄的心与世人有异,待在下从昆仑归来后,便用鹊娘的一个消息,换取陶兄的一颗玲珑心。”
六 接引马车
蜃城严冬的深夜,乌云布天,不见一颗星。
风在挂满冰凌的枝丫间穿行,发出怪异的“呜呜”声,仿若怨人低低的哭泣声,冷不防地,能吓坏路过的归人。
阿纯一手提着一盏红色灯笼,一手抱着一个五彩的圆形锦盒,站在铺子门口,面向这巷口的来路,为白先生照明。
白先生披着一件黑狐皮的金丝大氅,他戴上毛茸茸的风帽,一手从大氅下伸出来,举着一把纸伞。而陶生,因为身无他事,便跟着二人一同出来,等待着来接先生的马车。
阿纯手里的那盏灯笼火光不盛,勉强照亮了前头来路,如今风刮得正盛,那灯笼摇摇晃晃,似乎也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