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墓园并不位于潇尧居住的城市,也不在青阳市或 W 市,而在青阳市下属的一个青山绿水的镇。这里是 Bruce 的妻子的老家。Bruce 的妻子和儿子,曾经都葬在这里。
Jie 的手腕上,一如既往地戴着那只熊脸手表。
扫完墓,两人一起往墓园外走,Jie 不禁感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我着实没想到,你们俩竟然认识。并且他还是你的上司。”
潇尧指了指那只手表:“是他送给你的?”
Jie 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面露悲伤:“小熊刚出生时,他的妻子去世,他就受了很重的打击。我还回国陪了他一段时间。小熊一周岁生日时,他的情绪恢复过来,送了我这只手表。可惜,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啊,唉。小熊去世后,他就跟我们所有老朋友都断了联系。我能理解。他需要让自己相信,自己已经完全跟旧世界做了切割,以此营造一种‘痛苦不复存在’的假象。”
潇尧问:“你也没想过再去联系他?”
Jie 说:“我们这些老朋友的出现,都是对痛苦的重提。所以,不出现更好。”
他沉默良久,又说:“上次见面,是在小熊的葬礼上。一隔十六年,再次见面,他已经跟小熊在一起了。”
走出墓园时,Jie 突然伸手一捂额头,紧皱眉心用力摇头:“潇尧,你说这些事情该怎么解释呢。之前谁能想到,那件事,最终会由阿辉来解决。”
潇尧无言以对。她又怎能想到,那条她走了十六年的路,最终,会由 Bruce 来划上终点。
那天,她突然接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一封信。信中告知了她,硬盘所放置的具体位置,以及开锁密码。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收到信的一瞬,潇尧感到天旋地转。就在当天下午,Bruce 的死讯就被彻底证实了。
潇尧想不通,Bruce 是怎么看出那个硬盘有问题的。可能 Bruce 早就猜透了她真实意图。Bruce 原本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Bruce 去世之后,潇尧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和 Bruce 之间,究竟算怎样的缘分。爱情肯定是没有,亲情、友情仿佛也谈不上,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似乎又太疏远了点。她无法定义 Bruce 于她来说,究竟算怎样一个符号。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之前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两次。第一次是在覃文臻失踪的那个暴雨夜尽管 Bruce 是用极度血腥的方式避免了她被开膛破肚,第二次是在瞿屹鸣被那个疯子射杀时。
而现在,他又通过周密的计划,救了她第三次。
潇尧无法定义与 Bruce 之间的关系,但仅仅是无法定义而已,但那种关系本身,却是天定地、固若金汤地存在着的。Bruce 也走了,就跟覃文臻或杜彦佳一样。仿佛每一个与她产生生命互动的人,上天最终都会带走。
清明时节,悲雨凄凄,潇尧心中也无限凄凉。她小声对 Jie 说:“对不起,Jie,现在请别讨论这个话题了。我真的有点难受。”
潇尧在青阳市与何慧辰见面前,先偶遇了欧阳黎书。
欧阳黎书也是来扫墓的。她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了。
自从哥哥欧阳明病逝之后,父亲的身体状况就一落千丈,这么些年瓶瓶罐罐的药从没断过,最后因大呕血被送进医院时,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所有亲朋好友都认为,父亲是被哥哥的死刺激的。可能只有欧阳黎书在心底持有不同看法。
那是她心底的隐秘角落,直到生命终结,她都不会对外透露任意一点端倪。
欧阳明病故后不久,有一天半夜,她起床去卫生间,竟看到父亲蹲在厨房墙角,正将一把平时刮鱼鳞用的刀收进外套口袋。她喊了父亲几声,父亲却像没听见一样,起身不发一言地往外走。
外面正下着大雨,她追了出去。父亲去开那辆送货用的小货车,她跟着冲进了驾驶室。父亲对她的一切行为都不阻拦,亦不发表任何意见,眼里好像完全没有她这个人。她缩在副驾驶位上,吓得瑟瑟发抖,颤颤地询问父亲,究竟要去做什么,父亲面色铁青,始终咬牙不语。
她远远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山下泥泞的道路上。冷雨瓢泼,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白色中长 T 恤,两条腿裸露在外面。羞耻感袭来,她恰巧经过一个垃圾场,借着微弱的路灯,她隐约看到一件衣服软塌塌地挂在垃圾桶边缘。父亲已经走了很远。她快速奔向垃圾场,手忙脚乱地抓起那件衣服,顺便还从垃圾桶里带出一条裤子。她将一身浑浊的衣物胡乱套在身上,循着父亲的足迹追了过去。
山上,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被雨淋得睁不开眼。她看到那个又高又胖的老妇女走向父亲。没过多久,两人的对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你害死了我的儿子......”
“哎哟,老兄弟啊,咱俩之前不都谈妥了嘛。我会赔的!三万,你看行不行?再不行,我也只有这么多了。真的,我棺材本儿都赔进来了咯!”
“钱也换不回我儿子的命!”
“那你还想咋?我们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没强迫过你儿子啊。我当初还劝他咧,说他年纪轻轻的,不该走歪路。没办法,他求我啊!是他求我的!我这人心软。”
“你们都去给我儿子陪葬!”
“哎哟哟老兄弟,我要说多少遍嘛。我没强迫过你儿子!他求我,我想帮他那个忙。行了,老兄弟,按你说的,钱我都带来了,你点一下。这倒霉催的,我这点棺材本儿......”
......
沉沉的呜咽声伴随蒸腾而起的血腥味,刺激得她弯腰呕吐起来。一抬头,那胖大的身影正向她压过来。血流呼呼地从对方脖子上的破洞里涌出来,瞬间糊了她一脸。对方仿佛还在试图对她呼救,一张口,大团腥热的血水从喉咙里喷出,几乎堵塞了她全部的呼吸。
欧阳黎书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垂死的胖大躯体推开,但环顾四周,父亲已经没了踪影。她想高呼却又不敢,只能捂着嘴恸哭,穿越在暴雨的林子里四处寻找父亲。直到被地上的藤子绊倒,一头撞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晕厥过去,父亲也没有出现。直到天蒙蒙亮时,暴雨停止,她清醒过来,没命地跑下山,父亲仍旧没有出现。她血淋淋地奔走在空无一人的河道上,绝望地想一头扎进江里。
父亲在最后时刻开着货车出现,呵斥她赶紧上车。自此,父亲再也不主动对她开口说话。
她知道父亲恨她。恨她如此自私,眼睁睁看着欧阳明去死,也不主动相助。在父亲眼里,害死欧阳明的人,一大半是那个胖大老妇人虽然她对欧阳明和老妇人身上发生的事,只有一个极度模糊的猜测,一小半则是她欧阳黎书。她亦是父亲眼里的凶手。
她完全可以想象,如果老妇人扑向她时,手里拿着凶器,将她一击毙命,父亲也不会为她停留一丝一毫。
父亲之所以在恢复理智后,第一时间赶回来接她,并非担心她,而是怕她泄露秘密。
我不会泄露秘密的,一点都不会。
她坐在驾驶室里,默默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江水,那一刻,内心突然转为通透。就像心脏被砍出一个破洞,既往的犹豫、恐慌、软弱、怜悯、痛苦,一切的一切,通通流走了。只剩下那个洞,风声传堂而过,冷冽流畅,无比通透。她开始在心里进行冗长的发言。
一旦泄露了,我就成了杀人犯的女儿,这将是我洗之不去的污点。有这样一个污点在,我还怎么去抓取今后的生活。爸,你已经老了,腐朽了,没有别的选择了。而我还年轻,我的人生还有一万种可能。你陪着欧阳明蜗居在潮湿逼狭的黑屋子里吧。蠢而不自知的人,向来只配这样。而我,我将会让你看到,你一心期待欧阳明收获的人生,最终只会加倍出现在我身上。当然,这一切都与你、以及你那个死鬼儿子无关。你再怎么不甘,也无济于事。呵呵。
......
潇尧看到欧阳黎书时,欧阳黎书正从一辆库里南中走出来。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帮她拉开车门。
两人既然目光对上了,好像不打个招呼,总有点别扭。
潇尧缓步走过去,问:“过来旅游?”
欧阳黎书耸耸肩:“算是吧。也有些别的事。烦死了,总有些事,不做的话就有一群苍蝇一样的亲戚盯着你,嗡嗡乱叫。真的,烦死了。”
潇尧笑笑,不发表言论。
海华内部领导班子调整,欧阳黎书的总助位置却还在,并且还有望在年底升职。当然,她也并不在乎这个总助位置。有李老爷子资助,她的互联网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并打算过几年成立自己的 MCN 公司。
退一步讲,就算她什么也不想做,老爷子公证给她的财富,也足够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老男人对年轻生命力的向往,绝对超乎旁人的想象。这一点她早就拿捏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