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采洁身上并没发生奇迹。当她被推出手术室时,腹中孩子已经没有了。两个女孩跟着推车一起往病房走去时,竟然在半道上遇到了杜泽生。
这次不止杜彦佳,连潇尧也跟着打起了寒战。杜泽生看上去风尘仆仆的,额前的头发润湿在额头上,两颊也挂着汗珠,必定是从远处赶过来的。
杜彦佳小声嚅嗫道:“爸爸......”
杜泽生没有理她,径直走到杨采洁的推车前。杨采洁颤巍巍地伸出惨白的手,试图去握一握丈夫的手。但杜泽手像触电一样,立刻拿开。杨采洁虚弱地叹了口气,说:“泽生,对不起。”
杜泽生说:“你又弄丢了我们的孩子。第二次了。”
潇尧瞠目结舌地听着这段对话,完全无法想象,哪一类家庭,才会在妻子被小三气得流产后,与丈夫之间发生这种对话。
杜泽生的面孔因痛苦而发抖,咬牙道:“又死了一个孩子。采洁,你又害死了我们的孩子。这是为什么......”
杜彦佳低垂着头,根本不敢出声。潇尧看不过去,小声说:“不是的,叔叔。阿姨她是被人气的......”
杜泽生哽咽起来:“采洁,你一点都不相信我!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愿相信我!你听别人的话做什么啊!你,你你,你又弄丢了我们的孩子......”
他哭着说不下去。潇尧提醒道:“叔叔,阿姨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呢。要不先回病房吧。”
杜泽生这才让开,护工终于能够推着车继续前行。
周天傍晚返校,杜彦佳的情绪非常萎靡。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她和那些小团体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那些原本围在她周围的女生,都不怎么跟她亲近了。整个寝室,只有潇尧跟她走得近。
两人来到寝室楼后僻静的小操场,潇尧急不可耐地打听杜彦佳家里的事。杜彦佳眨了两下眼睛,到底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无助地说:“潇尧,怎么办。我妈妈恐怕永远好不了了。”
她蹲地抱膝,脸深埋在膝盖间,痛苦地摇头:“她完全,完全,碎了。她就是个破碎的人。她已经没法被拼贴起来了。爸爸说等她身体恢复之后,送她去康复中心......”
潇尧也难受地要命,懊悔地说:“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是我的事情,连累了你们。”
杜彦佳并不去接她的话,仍旧不停地问:“怎么办呢?我妈以后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呢......”
潇尧这辈子很少后悔。即使覃文臻的遭遇令她无比痛苦,但每思及覃文臻,她的情感更多的是思念、惋惜和痛心,而不是后悔。因为覃文臻的经历中的每一个环节,几乎都不是潇尧所能掌控。
然而,对于杜彦佳,潇尧在今后的十几年中,每回忆那段经历,心头涌现的总是无穷无尽的悔意。杜彦佳在寝室后的小操场哭泣的画面,被深深印刻在潇尧的记忆中,变成一道遗憾重重的符号。潇尧明明能够做一些事情的。比如尽早发现杜彦佳情绪上的失常,尽早给予一些帮助,就如杜彦佳倾其所有地帮助她一样。如果她做了,那么,杜彦佳或许就不会有今后的遭遇了。但她偏偏什么都没做。她任杜彦佳被黑色暗涌越卷越远,最终被旋涡完全吞噬。
星期一早上,早读课之后,两人一同去食堂吃早饭。那天食堂的师傅也不知怎么的,往包子馅儿里放调料的手失控,把辣椒一股脑儿加了进去,辣得潇尧直哈气。然而,身边的杜彦佳对此却毫无反应,安静的嚼着包子,还一连吃了两个。
潇尧觉得奇怪。她记得杜彦佳比她更不能吃辣。她问:“杜彦佳?”
杜彦佳有点不解:“怎么了?不好吃吗?”
潇尧看看包子馅儿,又看看她:“不辣吗?”
“嗯?”杜彦佳理解过来,眸中划过一丝慌乱,马上又说:“还好吧。也没有太辣。”说完,把第二包子的最后一口塞进嘴里。
潇尧本来还为杜彦佳突然改变的味觉感到疑惑,亦有担忧,但见杜彦佳胃口不错,也就不多想了。
在潇尧后来的回忆中,杜彦佳在那一周,其实是有不少细节的。除了味觉失常之外,杜彦佳作为课代表收发试卷时,双手会冷不丁地颤抖失控,导致一叠试卷都散落在地。或者体育课上,她会因为崴了脚而捂脸哭泣,哭到衣襟尽湿,哭到头发都变得湿淋淋的。而她之前绝不是个娇弱的人。
那些细节其实都是杜彦佳向外发出的信号。她已经处于一个危险的边缘,需要别人拉她一把。但潇尧硬是什么都没做。潇尧甚至愚蠢到,发现杜彦佳总是笑脸迎人,笑得比以往都开心时,还以为杜彦佳在慢慢变好。潇尧懊悔地想,自己当时只要稍微有一丁点,一丁点,不那么自私和愚蠢,杜彦佳之后也不会那么凄惨。
第五十三章:潘多拉
2006 年的清明节,潇尧从覃文臻的第二个邮箱里,发现了一点新东西。
新东西来源于覃文臻给一个叫“Jie”的人发的一封邮件。邮件是 2002 年发的,乍一看只是普通的问候邮件,内容如下
“好久不见。这里的生活闲适安宁,自带疗愈功效。乃至我不需要再去潘多拉里倾吐什么。我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满意。希望你也一切安好。”
潇尧之前看这封邮件,想当然地认为,覃文臻说的“潘多拉”是一种意象,指代她那些不满红叉的歇斯底里的笔记。然而,清明节的夜里,潇尧再次接触到这个名词,猛然惊觉,所谓“潘多拉”,可能是覃文臻的某个个人文档,或者其它一些记录私人事件的媒介。
这个发现,令潇尧激动万分。她立刻着手联系邮件中的“Jie”。她用覃文臻的邮箱给 Jie 发去邮件,告知其覃文臻的失踪事件,并表明自己作为覃文臻的侄女,希望能通过他,去了解一些覃文臻的相关信息。并在邮件末尾,附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邮件发出去之后,潇尧不安地等候着。一刻钟过后,手机传来通话提示音,是陌生号码。潇尧一接通,另一头便有男音传过来:“你好,我是覃文臻的朋友 Jie。你刚刚说什么?覃文臻失踪了?”
男人的声音透出焦虑和疑惑,但仍旧是温润的。
潇尧便把覃文臻的遭遇详细阐述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目前的困惑和猜测。
男人问:“所以,你觉得‘潘多拉’里留了什么?”
潇尧说:“这是一点猜测。现在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任何一丁点可能提供线索的东西,我都得尽全力去追查。您知道‘潘多拉’究竟是什么吗?”
那边沉默好一阵,还是给出了一个令她失望的回答:“我是覃文臻的好朋友和心理医生。她找我治疗期间,我建议她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私人空间,把那些不为外人道的心事、想法和事件,都记录下来。‘潘多拉’,就是这么个私人空间。但我也不知道具体究竟是什么。是加密文档,还是硬盘,或者别的什么。”
......
到了下一周放大周假时,潇尧又收到 Jie 的来电。Jie 问:“你是不是在市一中?我就在校门口,能否见一面?”
潇尧吓了一跳,却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校门口。一名身着棕色衬衫和同色系裤子、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守在那里。潇尧气喘吁吁地问:“你就是 Jie?”
两人去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西餐厅。男人点餐时,潇尧突然发现,男人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熊脸手表。与男人成熟稳重的气质相比,熊脸手表显得过于幼稚。这场景似曾相识。
等披萨上桌时,潇尧终于想起来了。她从前见过 Jie,就在县城图书馆里。当时隔着大书架,覃文臻与一名陌生男子在另一侧的过道里交谈。那个陌生男子也戴着一模一样的熊脸手表。他就是 Jie。
时隔三年,Jie 竟然还没换下这块与他不搭调的幼稚手表。
潇尧其实没什么胃口。她希望 Jie 的到访,是为了提供给她有关覃文臻的新信息,但 Jie 只是一味诉说着他对于覃文臻失踪一事的意外与遗憾。Jie 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精洁干练的,但此刻却表现得非常絮叨。他不停地说:“我反复询问过她,她说在这边是安全的,物质方面也没有问题。”
潇尧只能沉默。
然而,甜品端上桌时,她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抬眼问道:“Jie,你能不能帮忙做一件事?”
她快速对 Jie 重复了一遍顾锴的事在她上周第一次给 Jie 打电话时,已经讲述过了然后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觉得顾锴是知道覃姨失踪前的动向的。但他大概收了封口费,死活不肯吐露一个字。你有办法让他开口吗?”
顾锴现在防她如防洪水猛兽,她自己去找顾锴,结果只会碰壁。本来杜彦佳打算去找顾锴套套口风的,但自从杨采洁出事之后,杜彦佳就分不出心力去关注覃文臻的事情了。此刻,Jie 对覃文臻表现出的遗憾,让潇尧突发奇想。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或许 Jie 可以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