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华又问:“除了这些,那本日记里,还有哪些关于杜泽生的内容?”
潇尧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了。我回去找到日记,传真给您。”
她沉默地喝了会儿茶,突然问:“张队长,你们能查到杜泽生这个人,究竟做过些什么吗?”
张国华感到诧异:“你也看出杜泽生不正常?”他忍不住伸手,握住潇尧的肩膀,追问道:“潇尧,当初你跟杜彦佳做同学时,杜泽生是怎样一个人?以你的视角看,杜彦佳失踪,与杜泽生有无关系?”
他那颗心在胸腔里沉重而激烈地跃动,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压过来的新线索经常令他措手不及。那些线索在漫长的时光中,其实一直都存在。就如大隐隐于市一般,它们隐藏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下,隐藏在小镇的烟火人气之中,将自己伪装得犹如尘埃一样朴实且正常。直到此刻,张国华仍旧在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悔恨。
潇尧平静地看着张国华,随之娓娓道来了杜彦佳高中时的某些经历。
张国华乘车离开后,潇尧并没急着走。
今年入冬早,傍晚的天空竟落下小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给城市的景观和川流不息的人群蒙上滤镜,一切都变得似真非真。潇尧没有撑伞,走在雪花飞舞的街头,周身气流都被沿街店铺里传出的圣诞歌曲搅动。她心下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很久以前的圣诞夜,她也是这样走在街头。
她对张国华说了谎。那本日记,并不是她送杨采洁去疗养院时拿到的,而是她在去年国庆节后才无意中拿到。其中的记录,令她深感震撼。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当年可能误解了杜彦佳。杜彦佳其实并没有杀过人。
就在她为无从查清杜彦佳的真相而苦恼时,瞿昊出现了,可谓恰逢其时。她早就知道,瞿昊的父亲瞿屹鸣,与杜彦佳的父亲杜泽生,曾经既是同事又是至交好友。她靠近瞿昊,在尺度范围内,提供给瞿昊有关海华的商业信息,又不断鼓动瞿昊,去找瞿屹鸣打听杜泽生的事。
但结果并不如意。瞿屹鸣好像并不太愿提及那个老朋友。
今年 11 月 17 日晚,瞿昊突然给她打电话,好像喝了很多酒,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又喊又骂,不断痛斥着这个世界的恶毒和无底线。这些话别人若听到,只会当成愤青的宣泄,但潇尧却立刻警觉起来。她不断引导瞿昊,让他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遗憾的是,瞿昊又哭又骂了许久,最终挂了电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从潇尧拿到杜彦佳的日记本开始,她就怀疑杜泽生参与了那场黑暗的犯罪。而瞿屹鸣作为杜泽生几十年的合作伙伴,当瞿昊突然情绪失控时,潇尧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联想到瞿屹鸣可能曾与杜泽生狼狈为奸。瞿昊在心中是敬重他的父亲的。他不能忍受自己一直敬重的精神偶像,突然间变成犯罪分子。
现在,潇尧终于把日记交给了张国华。她选择相信一次警察。她无法查到的真相,希望张国华能替她查到。
潇尧想着这一切,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是弟弟潇书砚。
潇书砚问:姐,听说你去青阳市了?你的身体好了?
她得知母亲唐月明的死亡真相之后,就莫名其妙生了场病,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潇书砚一直守在床前,怎么劝都劝不走。跟潇书砚一起的,还有一个同校女生,好像叫秦北柠。潇尧睡得迷迷糊糊的,听那两人在床边小声聊天。秦北柠好像在说,她那个表姐的男朋友,最近经历了非常可怕的家庭变故,他哥哥和父亲都去世了,母亲也一病不起。
潇尧听得直在心里唏嘘。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苦难却平等地降临。
所有人都以为她仅仅是为母亲唐月明感到悲痛,但这其实并不是全部。她又回忆起覃文臻在失踪前,经历的那所有的、极致的挣扎、仇恨和痛苦。直到十五年后,她才终于彻底理解了覃文臻那所有的情绪。覃文臻独自吞下了那一切。覃文臻之后所有的奔走,飞蛾扑火般的抗争,其实都是为了还唐月明一个真相。
潇尧无法形容自己理解这一切后的心情。就像她 9 岁那年首次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亦无法形容心情一样。
潇尧回复潇书砚:我都好。你也保重身体。
潇书砚说:姐,你要开心一点。任何困难都会过去的。
潇尧回道:谢谢你。
她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其他的话。无论怎样,潇书砚是个极好的青年。很多的罪恶,虽然是为了他,但其实又与他无关。
潇书砚对当前发生的一切,一直是蒙在鼓里的。潇尧也无意对他透露一星半点。能让这个从小经受病痛折磨的弟弟傻傻地活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倒是父亲潇启元,被警方传讯了一次之后,情绪就变得非常低沉。而这种低沉,在面对潇尧时,又变成一种惶恐和无措。潇启元对女儿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心翼翼。他甚至对女儿承诺,要尽早立遗嘱,把自己那部分财产,都留给女儿。
有一次,他在潇尧身边徘徊许久,犹豫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开口,说他当年对沈珏的想法并不了解......他刚开口,潇尧就打断了,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都不用再提。
潇尧结束了与潇书砚的对话,终于打算再次启程,去往这趟旅程的终点。
蓦地,头顶的落雪一停,潇尧惶然抬头,竟看到一把黑色大伞撑在头顶。她疑惑地喃喃:“Bruce,你怎么在这里?”
潇尧带 Bruce 去了西郊的一座山。那座山距离小胡子的两层小楼很近。
小胡子已经退休,去省城安度晚安去了。那栋小楼被出租给一家做水产生意的人。
Bruce 撑着伞,潇尧紧贴在他身边,两人走过泥泞曲折的小路,走向山中段的一片橘子林。最终,潇尧在橘子林中的一片空地里停住。那一小片土地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白石,乍一看倒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乱石阵。
潇尧站在乱石的中心,环顾着,问 Bruce:“你觉得这像什么,Bruce?”
Bruce 观察半晌,问:“墓碑?”
潇尧笑了起来,有点顽皮,脆声道:“答对了。就是墓碑。这么多墓碑,足够埋葬所有的烦心事。”
她突然叹了口气:“十二月的烦心事,那些不体面的、乱七八糟的十二月都被埋了。就剩一个十三月。多好。”
Bruce 好像立刻听懂了她的话,心领神会地点头:“过来纪念你的朋友?”
潇尧问:“我跟你说过我的覃姨,对吗?”
Bruce 问:“所以,这里是你和你覃姨记忆尤深的地方?”
潇尧微微摇头:“不是。我高中时,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我覃姨。一个好朋友一直在帮我。我今天过来,是纪念我那个好朋友。”
她轻轻摩挲着一块半人高白石的顶端,沉吟道:“希望她的一切痛苦都被埋在这里。无论她现在在哪里。”
风过,细雪在半空打着旋儿下落,隐入那些“墓碑”的根。寂寥的天地间只剩呜咽的风声。
她突然问 Bruce:“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分明问的是 Bruce 怎么会来青阳市,但 Bruce 却伫立在一块大石上,凝望着身后的山,仿佛这里也是他记忆的皈依。他看向潇尧,笑了笑,笑容竟是无限凄凉,说:“也来纪念一个朋友。一个小朋友。”
这话如同此刻的细雪般,柔软地落入潇尧心底,却凉得她灵魂深处开始战栗。
和 Bruce 共事多年,她其实从没打听过 Bruce 的过往。对 Bruce 从前的经历,她一无所知。
Bruce 马上挥挥手,神色变成一贯的洒脱而淡漠:“不必介意。每个人都有几个忘不掉的他人。”
潇尧闭眼,仰头面向深不可测的夜空,深深呼吸着,灵魂深处的那一缕沁凉消失,代之以交错浮动的身影。那些熟悉的、忘不掉的他人啊,她花了 15 年之久,试图给她们一个最后的答案。而当下,就是最好的时节。
第五十章: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