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覃文臻当时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她想尽快离开。她心里记着跟潇尧的约定,她要带潇尧去吃大餐和蛋糕。刘鸿迟迟不肯透露真相,只能说明她原本就破败不堪的身体,又白白被撕了几个裂口。
她当然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体。从 15 岁之后,她的灵魂就已彻底脱离出来,变成身体的旁观者。只不过最初她的灵魂亦是个瑟瑟发抖的旁观者,是唐月明,让她的灵魂变得茁壮和安宁起来。她唯一意难平的,是即使自己放任身体再被撕裂,却依旧得不到有关唐月明死亡真相的任何讯息。
然而,就在她即将放弃时,刘鸿那句话,却猛地点燃了她心中那片火焰。
刘鸿亲着她的脸,浓情蜜意地说:“......宝贝,这个世界其实黑暗得很呐。不过我没做太多哦。有些事嘛,我不做别人也会做的......”
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在爱人面前彰显一种江湖气的男人本色。
随着刘鸿的陈述,覃文臻心里那片火焰越燃越烈,直到变成盘旋嘶吼的火龙。她听到心底传来源源不断的惨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些惨叫声从少女时期与她如影随形,直到唐月明平息了它们,而唐月明死后,她再次受困于此。此刻,这些召唤再度喷涌而出。她被淹没在仇恨的岩浆中,最终蜕变成一樽张着烈火翅膀的罗刹。
刘鸿并不是流畅陈述的。无与伦比的珍馐摆在眼前,他需要仔细地、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品尝。他在每一次间隙,意识朦胧地透露一星半点。
等覃文臻长长吐露一口气时,已经是将近九点。这个漫长而狰狞的过程,令她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忘了自己的生日,以及与潇尧的约定。她的喉咙深处重复着心底传来的嘶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起身穿衣服,令她没想到的是,就在最后一刻,刘鸿突然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刘鸿竟变得警惕起来,使劲锁着眉,低吼道:“你等等!”
刘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扫描着她。上天就是爱开玩笑。这个男人在即将沉沦时,回光返照般爆发了惊人的危机敏感度。
覃文臻的力量根本抵不过他。两人撕扯期间,刘鸿争夺到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床上。而那只打开的录音笔,也暴露在刘鸿面前。刘鸿一脚将她踹得老远,迅速删除了录音笔中的全部内容。而她之前为了不让刘鸿起疑心,就把手机放在枕头边,因此手机里没有录音。
......
覃文臻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压制在仇恨和自责的情绪中。她反复回忆当时的过程,认定是因为自己太心急,在某些细节上露了痕迹,才导致功亏一篑。她现在不仅想杀死那些人,更想杀死蠢笨的自己。如果不是潇尧突然患病,她可能会放任自己在那些歇斯底里的情绪中一再下沉,直至完全疯狂。
她后来又做了很多事情,但都无所收效。她根据唐月明的死亡小结,去暗中调查当晚淞县人民医院急诊外科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又去田家坪的案发地点走访相关目击者,追寻那辆黑色私人轿车。真相的暗影在她周身交错和浮动,她伸手一抓,影子便嬉笑着狡黠地躲开。再也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张国华站在临江碎石路上,面对滔滔不绝的江水,脑中反复浮动着十几年前那女记者的身影。
他对覃文臻形象的感知,其实仅限于覃文臻失踪后他所搜集的照片。但此刻,那个原本平面化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却变得无比深刻而鲜活。时隔十几年,他与那个女记者,终于在行为上重合了。如同眼前的江水,隔着漫长的距离,上游覆盖下游。
但他终究是刑警,在破案方面有自己的手段,甚至是捷径。而那个女记者,当初在没有任何人支持的情况下,又是怎么做的呢?她为此付出过多少代价?她应该经历过无数痛苦吧。
张国华仰天长叹。正义的匡扶历来需要牺牲,他原本自诩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那一个。现在看来,他这幼稚可笑的自我牺牲精神,只是来源于自己的愚钝而已。有人远比他更智慧和决绝。
这几天的调查推进还算顺利。他从杨护士口中“诈”出了当年事件的一部分真相,而之后对于急诊外科孙大夫的审讯,所得的信息基本一致。正如覃文臻当年报案时所言,确实存在一个名叫“铁虎”的关键人物。铁虎花大价钱买通了淞县人民医院急诊外科的值班医护,让他们在唐月明的死亡事件中相互配合。
结合目前搜集的信息,张国华大致能推断当年案件的具体经过。
赵承在田家坪的三岔路口撞倒唐月明之后,立刻有人从那辆黑色轿车里冲出来,嘴里喊着“我们的车快,马上送她去人民医院”。赵承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紧随在黑色轿车之后。到达淞县人民医院急诊之后,黑色轿车里的人(或者赵承也跟在旁边)抱着“唐月明”送到外科办公室,交给孙大夫安排。然后,黑色轿车离开。直到天将亮时,才再度返回(可能这次换了车),偷偷将真正的唐月明送去停尸房。彼时,唐月明早已被下了死亡通知,而赵承也已经跑去警察局自首。
但现在的接头人,只有铁虎一个。铁虎这个人,张国华已经粗略调查过,早在五年前就因为跟人发生肢体冲突,被人捅死了。不得不说现世报。也就是说, 现在张国华只能调查到淞县人民医院,以及几个医护人员这里,再往上的路几乎被剪断了。
张国华对审讯杨护士的场面,还记忆犹新。当时张国华追问,除了铁虎,还有哪个接头人,杨护士想了半天,只能摇头否认。
张国华说:“再想想。我都能想到一个。当时冒充唐月明进抢救室的那个人,你总该见过吧?”
经他一提醒,杨护士果然反应过来了。她瞪着眼回忆一阵,说:“是个女的。中等个子,大概 160 左右,比较瘦,头发比较厚,不长,到肩上。脸白,瓜子脸大眼睛。总之,她跟真正的唐月明,长得是比较像的。”
她使劲咽了口唾沫,在回忆中摸索着蛛丝马迹,又说:“最后她是自己下床,在抢救室外面的洗手池洗了脸,走出去的。我记得她单用左手洗脸,并且低头时,后脖子根处有一颗红色的痣,绿豆粒大小。”
这是她能回忆起的全部细节。
而有关送唐月明回来的那辆车,张国华是从孙大夫口中问出的具体信息。之前那辆黑色七座车,没人记得车牌号。天将亮时送唐月明回来的车,已经换成一辆白色面包车。孙大夫当时去厕所,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那辆车,所以他记住了车牌号。
张国华通过车牌号去查,找到的是一名市高中的退休教师。退休教师身上没有任何疑点,并且当年与车牌号对应的是一辆灰色桑塔纳,并非白色面包车。很明显,白色面包车是辆套牌车。
这几年市里打击套牌车的力度很大,警方攻破了好几个制作套牌以及提供一条龙服务的窝点。张国华从那些窝点入手,经过一系列繁杂的审问和排查工作,竟然真的查出了眉目。
信息是一个外号叫“顺哥”,做了几年套牌“业务”的中年人提供的。
据顺哥回忆,当年他才十多岁,经常在大舅的店里玩。大舅做的也是那种“业务”,当然,十几年前就已经被警方清算过了。某天晚上,一个穿黑衣服戴墨镜的女人来大舅店里,跟大舅讨论了一阵,然后把车牌号交给大舅。
顺哥之所以对那女人,以及车牌号,记得牢固,是因为那女人转身出店门时,竟然没看清脚下缠绕的小白猫,一脚将小白猫踩扁了。那小白猫是顺哥的小姨专门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喜欢得不得了,骤然被人踩死,他哪里肯罢休,试图去抓女人的手腕。大舅因此扇了他几耳光。女人离开后,他因为愤怒,便去大舅的柜台上翻看了那本“账本”,记下了女人登记的车牌号,直等哪天去警察局报案。
当然,后来他气消了,而大舅也给买了一个遥控飞机。为了不影响大舅的生意,他也没报过案。
根据顺哥对那女人的外貌描述,与杨护士口中冒充唐月明的女人,有六七分像。
听了顺哥的陈述,张国华急忙追问:“你大舅那里的登记,只有车牌号吗?有没有别的?比如姓名,电话号码,住址之类的?”
顺哥点头,却又摇头:“有是有,但我不记得了。我就记住了车牌号。要不你们再去找找我大舅,看他还留着那‘账本’没有。”
张国华说:“你再仔细想想,有关那女人,还有没有什么细节?”
顺哥努力回忆着:“我跟她争吵时,她的电话响了。她甩开我的手,接了电话,好像是说,‘珊珊,我正在外面办点事’,之类的。”
第四十六章:旧友
从顺哥的大舅那里获取信息,过程竟是出其不意的顺利。这么多年,顺哥的大舅还保留着从前那些“账本”。而对于顺哥提到的那个女人,大舅也有印象。毕竟在自己店里踩死一只猫,这在大舅看来,是非常触霉头的一件事。所以,当张国华出示了车牌号时,大舅很快就在“账本”中找到了相关记录。
“账本”中只显示客户的称谓、车牌号和联系方式。那个车牌号对应的姓名是“王女士”,电话号码则是一个本市的手机号。
张国华一看“王女士”这个称谓,就知道是那个女人随口编造的。重要的是手机号码。当年办理手机号码,并不要求提供身份证件,所以该号码对应的主人并不一定是那个女人。但无论如何,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
张国华记录了手机号码,直等后续查证。
然后,张国华第二次走访了董珊珊曾经的未婚夫。
詹姆士医院本已成为张国华的重点怀疑对象,而根据顺哥听到的,那个女人打电话时喊了“珊珊”。董珊珊当年正好在詹姆士医院工作。所以,张国华首先将“珊珊”对应在董珊珊身上。
张国华询问董珊珊的未婚夫:“您能不能仔细回忆一下,在董珊珊的交友范围中,是否有这样一个女人......”
他把目前所掌握的有关那个女人的外貌信息,尽可能形象地描述给董珊珊的未婚夫。最后,又加了一句:“她的后脖颈根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痣。还有可能是个左撇子,或者比较常用左手。”
听完这最后一句,董珊珊的未婚夫“嗯?”了一声,眉心猛地一皱,便有了对应的记忆:“左撇子?还真有一个!”说完,便走进书房,片刻之后,抱着一本相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