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宇说的“独木桥”,张国华是记得的。当时禾丰路那一段有个规模颇大的烂尾工程,工地内常年乱七八糟。其中有一条宽三米多的横渠,中断架了一个简易的木桥,被那一带的人称为“独木桥”。因为道路规划不合理,从那一带去往正街,需要绕很远的路。但从“独木桥”走,经过工地里横七竖八的小径,再跨过一道小门,却能直达正街。
很少有人走“独木桥”,因为当时正街还没被开发,并没什么生活设施。张国华询问了城市规划办的朋友,再结合自己的记忆,能够确定,当时正街有一家五金店、一家养老院,还有一家名叫“詹姆士”的外资医院的后门也正对在那边。
时过境迁,那些地方早已更新换代,张国华费了一番功夫,抽丝剥茧去寻找当年的痕迹。最终,提供核心信息的,是当年那家养老院的一个康复师。
据康复师说,那时候他一个叔叔下海发了家,后来因病身故,给他留了一笔不算少的遗产。那天,他刚刚用遗产买了一辆桑塔纳,所以对那个日期有很深的记忆。
那天半夜,康复师开着崭新的桑塔纳,从詹姆士医院后门经过,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连衣裙的女人从医院里走出来。那个女人他还认识,是詹姆士医院里的一个护士。康复师因为心情畅快,就主动跟女人打了招呼,并邀请女人上车送她回家,但被女人客气地拒绝了。
康复师说:“那个护士叫董珊珊。有一次他们医院和我们养老院举办联谊会,我们就认识了。但平时联系得也不多。”
一说到“董珊珊”这个名字,张国华心里就是“咯噔”一响。他问康复师:“是那个高挑个儿,一头长卷发的董珊珊?”
康复师一愣,转而又反应过来,立刻点头确认:“对,就是那个。您是警察,应该知道她。她十几年前就意外坠楼身故了。”
康复师说得一点都没错。虽然当时董珊珊的案子是张国华的同事负责办理的,但张国华也知道个大概。所以他对“董珊珊”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2007 年,董珊珊在市南郊的一个废弃厂楼里,从高处坠落身故。尸检时,法医还查出她怀有四个月身孕。而有关胎儿的亲生父亲,说起来还是一件颇狗血的事。警方事后查明,董珊珊是省城一名外科医生的情人,腹中孩子也是那个医生的。但那个医生当时有不在场证明,找不到疑点。所以最终警方只能以“缺乏他杀证据”结案。
此刻,这桩陈年旧案的主人公,冷不丁与灭门案扯上关系,令张国华深感意外。虽然张国华也不能确定,董珊珊是否真的是那晚偷了李嵩骁外套的红衣女人,但对于已经走进死胡同的案子,任何蛛丝马迹都值得被重视。两条原本平行延展的斑驳铁轨,在某一个节点,竟毫无预兆地交叉到了一起。张国华靠着大半辈子的刑侦经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当年的他太过肤浅粗陋。他所追寻的所谓“真相”,大致只是真正“真相”的冰山一角。
何慧辰首先向潇尧打听了徐晓柠的行踪,但潇尧表示没见过这个人。何慧辰想想,也就作罢了。现在杀死瞿昊的真凶已经水落石出,虽然动机仍旧不明确,但头等大事也算凑合着解决了。至于其他的,直待后面从长计议。
何慧辰说:“对不住了,之前给你造成不少困扰。办案嘛,没办法。”
如此客气,潇尧立刻就听出不对劲。她问道:“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何慧辰的手指轻轻叩击咖啡杯的白瓷杯身,微垂着脸,盯着咖啡表面的白色拉花,沉默几秒钟,才说:“潇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冷静一点。”
潇尧明显皱起了眉,问:“究竟怎么了?”
何慧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讲出实情:“杀死瞿屹鸣的那个人,名叫赵承。他还是我们的老乡,以前在芜镇,你应该认识。二十多年前,他开车撞死了一个人。”
潇尧脸色剧变。怪不得在墓园里,她会觉得那个杀人犯眼熟。二十一年前,他杀死了唐月明。现在,他又差点杀死自己。潇尧狠狠地想,有些人真是命定煞星!
但何慧辰接下去说的话,还是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何慧辰小心翼翼地说:“潇尧,赵承又说,其实他并没有真的撞死你的母亲。”
潇尧猛地抬起眼,面如死灰,口唇和眼下的肌肉也失控地颤抖不同,良久,哑声问:“你说什么?什么叫‘没有真的撞死’?那我妈是怎么死的?”
何慧辰无奈地摇头:“我们仔细询问了。但赵承现在头脑不清,能表述得非常有限。他说,当时是一个叫铁虎的人找到他,说有个大老板,花钱让撞‘死’你母亲。但不能真的死,要把握力度。所以,你母亲其实并没有被撞死。至于之后是怎么死的,目前也不清楚。潇尧,我们怀疑这件事背后有隐情......”
何慧辰心知自己最后一句话纯属废话,只是她眼看着潇尧在她面前全盘崩溃,她也没心思顾及话语逻辑了。潇尧瞪了她许久,双目却空无一物,茫然地起身,却又像想起来什么,身体往后一仰,重新坐回椅子上。但那一仰,动作失去收敛,竟然连人带椅子往后翻了去。
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服务员也急忙赶了过来,连声追问有没有受伤。何慧辰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潇尧拉了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瘦弱的潇尧竟会那般重。就像个大蛇皮袋子,里面灌满了沉重往事的石块。她往潇尧的后脑勺一摸,竟摸出一手血。
服务员女孩吓得“呀”一声叫唤,哆哆嗦嗦说着马上打 120。但潇尧突然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冲出餐厅。何慧辰紧跟着她,去拉她的手臂,被她奋力甩开。何慧辰说:“潇尧,你冷静一点。我们先去医院行不?”眼看潇尧往停车场奔,何慧辰急了,喊道:“你这样是危险驾驶!不允许的!”
恰在此刻,一辆车停到店门口。潇书砚竟然从副驾驶位伸出头,疑惑地问:“姐?你怎么在这儿?”潇尧推开身边的何慧辰,冲过去一把扯开车后门,消失在车里。
第三十四章:玩物
唐月明的死讯传过来时,覃文臻正在准备升职所需的材料。
那些材料只是走个过场,而事实上,她就是下一任副主编。这是定局。哪怕是现任社长,都不可能否认。并且,只要她在接下去的职业生涯中,不出大的纰漏,到她退休时,可能能坐到社长的位置。
她所做的一切,三年惊心动魄的生涯,值得她获得最高荣誉。
她从电话里听明白了唐月明的死讯,默默挂上电话。办公室里宽敞而安静,鸽子沉默着从落地窗外飞过,消失在城市上空。覃文臻仿佛看到一颗灵魂的陨落,以及在另一个世界的重生。随之带走的,是她那部分饱满的生命力。她花了十几年时间,将自己的残片一片片拾起,勉强拼凑出像样的灵魂。而现在,那些残片也灰飞烟灭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完整。
厚云移位,阳光陡然增强,从落地窗直刺入覃文臻的双眼。模糊的视野中,是被太阳染成黑色的云层边缘。覃文臻一闭眼,立刻听到一把剪刀“咔嚓”一声,粗暴地裁断了她与当下生活之间的桥梁。她艰难建立起的桥梁,在唐月明死后,竟变得如此脆弱不堪,纸糊的一样。她与当下生活,这片正常的、健康的生活,就此脱离开来。她被迫陷入惨烈而肮脏的过往。
15 岁那年,她被父亲带着,参加一个酒局。从未沾过酒的她,被酒桌正上席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劝了好几杯酒,很快就不省人事。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她赤身裸体地缩在酒店昏暗的房间中,下身传来尖锐的疼痛。
就此,一扇门正式对她打开。门内不是庄严的新世界,而是荒淫怪诞的各色欲望,在泥青之下歇斯底里焚烧着,舔着血红的火舌,将她卷进去,让她化成一滩焦油。
17 岁那年,覃文臻进入师范学院。熟悉她的人都在仰视她。她是实元市首富最宠爱的小女儿。就算是抱养的,依旧视如珍宝。她年轻漂亮聪慧,锦衣玉食,上天对她简直太好了。她甚至连一步路都不用走,每天都会有轿车停在校门口接送。她对所有人都横眉冷对。她真的已经被宠坏了。
父亲在一次晚饭后,揉着她的肩,露着一脸隐晦的笑意说,以后不用游击战挨枪子儿了,有固定的专门的高射炮。
那是个喜欢穿唐装的、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男人。在第一次“会面”之后,就让她噩梦不断。一年多的时间,她脖子上套着无形的狗链,被拴在男人的床头、桌角、浴池或马桶边,任何能刺激男人欲望的地点。直到她终于想明白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她并不是非留在这世上不可。
这个简单到可笑的问题,竟然足足花费了她近三年时间。她对自己的愚昧感到不齿和愤怒。某天傍晚,她无视校门口停着的轿车,径直往西南方向走去。那里有一片荒废已久的厂区,有一口深井。
但她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她:“覃同学?覃同学是你吗?你早上把钱包落在门房了......”
......
得知唐月明死讯的那个下午,覃文臻重新整理了材料。第二天一早,就递交给了社长。不是升职用的,而是辞职。她想,她早就该回去了。
2004 年冬,覃文臻在芜镇遇到穿皮夹袄的高个子男人。男人名叫赵承,如今已是那家生意红火的农家乐的主人。
覃文臻想不通,一个原本连撞死人后的赔偿金都给不起的穷货车司机,是怎么在蹲完几年牢之后,立刻跃迁成为有钱老板的。
2005 年 3 月底,覃文臻趁着潇尧上学的时间,独自去往芜镇,开始暗中调查赵承。
她先是走访了农家乐里的服务员,又顺藤摸瓜找到赵承的朋友,确定了赵承的老板身份,以及赵承目前拥有的房产和车这些财产。接着,她通过开在农家乐对面的超市老板,问询到那栋农家乐小楼的上一任拥有者。上一任房主告诉她,赵承确实是付全款拿下房子的。不仅如此,办农家乐所需要的不菲的原始资金,赵承也是一下子就拿出来了。
一切都在说明,那个在牢里痛哭流涕,说自己“做生意亏了很多钱”的赵承,是在说谎。
但弥漫在覃文臻心头的阴云,并不是赔偿金的问题。反正赔偿金也不会给到潇尧手中。覃文臻甚至恨不得赵承一分别赔。一想到唐月明的命钱被捏在那个负心男人手中,极有可能再被他听话地上交给沈珏,覃文臻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她完全理解,为什么潇尧小小年纪,一出口却是“想杀了谁谁谁”。
真正让覃文臻夜不能寐的,是赵承那些钱的来源。数年的记者生涯,又经历过最危险的卧底生活,让她对人间罪恶,有种极灵敏的感受力。
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变有钱,除非做了某些不正当的交易。而赵承最有可能产生不正当交易的事件,就是唐月明的死亡事件。覃文臻一度怀疑,是沈珏花钱害死了唐月明。
那天中午,覃文臻在农家乐对面的超市里跟老板交谈,突然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女人,拎着菜刀往农家乐大门里闯,口里嚷着让赵承赶紧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