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潇尧只能摇头。

田嬢嬢喝了一小口酒,摇头道:“你爸这个人啊,不是我说,心也有点狠。毕竟是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分开了也得讲点情分。当初分开时,你妈妈也是不得已。她那会儿做 B 超,说是肝上长了个东西,不知道好坏,偏偏你外公也病重。你爸一再承诺,哪怕抚养权给他,你妈妈也随时有探视权,还把这些话写进离婚协议里,你妈妈才同意的。”

潇尧愕然愣在饭桌前。田嬢嬢的话,仿佛打开了一个被人遗忘许久、落满尘埃的收藏盒。盒子里的东西,潇尧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对于唐月明放弃抚养权这件事,潇尧从没责怪过她。当然,“不责怪”,也就意味着在潇尧潜意识里,唐月明多多少少是有点不应该的。

覃文臻忍不住问道:“唐姐的肝上长了东西?”

田嬢嬢说:“在县人民医院里查,确实有东西。医生说可能不太好。后来做了手术,病理又说是良性的。为了给尧尧她外公看病,她也是想尽了办法,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可惜后来尧尧她外公还是没留住。唉,她呐,那会儿就是背时。”

潇尧沉默着,某些残酷的问题被压抑在心底,她仿佛又看到那轮张牙舞爪的黑色太阳。最终,她小声问:“田嬢嬢,那我妈后来出车祸的事情,你也知道?”

田嬢嬢已经开始抹眼泪:“哪能不知道啊。你妈心善,信得过我,把一些事情都跟我说了。她做完手术就想去找你,但哪里找得到哦。你奶奶去世了,你爸早换了电话号码,满世界都找不到。后来她说你可能去了岑县,就打算去岑县找你。就在那田家坪换车时,过马路,被一辆大车撞了......我说那些开车的人啊,也真是不长眼......”

......

潇尧在接下去的几天,总是不停地梦见田嬢嬢描述的那个场景。刚做完大手术的唐月明拖着病体,满世界地寻找她,总算有了点线索,虽然她其实并不在岑县。当唐月明奔向田家坪时,内心必定是充满欣喜和希望的。她就那么怀抱一腔虚假的希望,被运输水泥的大车撞飞,死在一摊血泊中。

潇尧在每一个梦里悲痛的哭喊,醒来却满眼干涸,嗓子和鼻腔都像要灼烧起来一样,每呼吸一次,就有一团燥热的焰火顺着呼吸道在体内蔓延。她恍恍惚惚地在一片沙漠里走着,无边无际,她绝望地想,自己永远都走不出去了。

最终,是一双温润的手拉住了她。那双手在她身边翩飞几下,便有茂林甘泉的绿洲在她身边蔓延开去。清甜的泉水顺着喉咙流淌下去,终于浇灭了体内那团噬人的焰火。她抓住那双手,无助地喊,妈妈......

发了三天烧,潇尧的身体便完全康复。她一个人静悄悄地下楼,穿过堂屋,走到生炉子的小屋,看到覃文臻趴在地上生炉子。覃文臻看上去完全不擅长这项工作,对着最底下的出灰口一阵猛吹,呛得自己一阵阵咳嗽。覃文臻听到潇尧的动静,转身看潇尧时,那张脸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比关公还关公。

潇尧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覃文臻起身,有点沮丧地拍拍手,摇头道:“我弄不来这个东西。我看电视里都是这样做的。”

潇尧拿起火钳,把炉子里满满当当的煤块掏出来几块,留出空气流通的缝隙,重新点火,又找了把蒲扇,对着点火口轻轻扇动,炉子里的火苗慢慢窜上来,热气弥漫开去。潇尧说:“覃姨,你看的那是农村的土灶,跟这个不一样。”

覃文臻拍手道:“这下好了。我就说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这样吧,你继续照顾火炉,我去切鱼了。咱中午吃鱼锅子。”

覃文臻并不问她的病情。她从潇尧的面色和状态,已经确定潇尧恢复了。两人对望一眼,一些沉重的话题被心照不宣地藏进心底。而生活终究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到了下午,覃文臻带她去街上办年货,菜肉果饼、炒货果脯,以及各种各样的烟花。潇尧此生都不会忘记,她与覃文臻在老房子里过的第一个春节。按照原有的计划,今后每年春节她们都会来这里。但这个计划在仅仅持续两年之后就戛然而止。

在那个春节里,两人大部分时间都闲适地围坐在火炉旁。炉子上要么烧着水,要么煮着火锅,或者可乐姜汤,都雾气腾腾的。出灰口里则始终埋着红薯土豆,直等烤熟了,两人再香喷喷地分食。潇尧坐在火炉的最角落,也是最暖和的地方,就跟小时候一样,趴在炉桌上写作业、看书,覃文臻则在炉桌上再搭一个小桌子,噼里啪啦地敲电脑。12 英寸的小黑白电视始终开着,从早到晚,从各台春晚、电视剧到新闻。两人其实都没怎么看电视,但那些声音充溢在小屋子里,偶尔吸引一下人的注意力,让人觉得很安宁。

那台小黑白电视,还是潇尧出生那年买的。潇启元卖房子时,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留着,上一户房主也留着。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与潇尧重逢了。

正月初一,两人带了祭品,包了一辆车,去往唐月明的老家,正式去给潇尧的妈妈和外公上坟。

唐月明去世四年多,这还是潇尧第一次去唐月明的坟前。田嬢嬢说,唐月明去世时,只剩潇尧一个直系亲属,偏偏潇尧又不在身边。唐月明的丧事,是亲族里一众老表亲戚,外加田嬢嬢这些唐月明的生前好友共同完成的。

唐月明的墓碑伫立在一座背靠树林,两边农田环绕的小山坡上,紧挨着潇尧外公外婆的墓碑。潇尧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自我心理建设。她觉得不能在唐月明面前表现得太纠结和懦弱,免得让唐月明在另一个世界心神不宁。但当她踩着杂乱的车前草,一步步靠近那冷冷清清的墓碑,又被冷风吹动的白茅不断晃动视野时,她到底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想,妈妈走的时候,该有多孤单啊。

潇尧一边哭一边给唐月明烧纸,缕缕青烟中,随着黑色的碎屑随风飘散,潇尧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烧最后一摞纸时,她突然说:“我一直想杀死陈舅奶。”

她说这话时,覃文臻吃了一惊。但覃文臻到底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立刻领悟了潇尧的意思,便不再说话。潇尧说这句话,并不是对着覃文臻,而是对着唐月明的墓碑。

潇尧依恋地看着墓碑,接着说:“不仅想杀陈舅奶,我还想杀陈州、李鸿琪、宋瑗、赵之卿......”她报出这一连串名字,都是曾经在学校里欺负她的人。

那些曾经深藏在青春期躁动情绪中的憎恨和杀意,她在唐月明的墓碑前,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不仅如此,我还想杀死潇启元后面娶的那个女人,甚至还想杀死潇启元。他们都是坏人。是他们所有人,导致了我的痛苦。”

她吸吸鼻子,看着那缕缕青烟上扬,直至半空,仿佛最终归于看不见的琼楼玉宇之中。她几乎看到唐月明那洁净的灵魂的最终归宿。潇尧诚恳地说:“妈,我想过杀死那些人,杀死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杀死一切将我推入痛苦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了。没有“但是”,没有转折,在唐月明的墓前留下一个省略号。她知道唐月明肯定懂。从小唐月明就教她,如果有很多很多心事,就要试着把那些心事说出来,因为一直压在心里,心就会承受不住。即使那些心事是坏事,是不好的东西,也可以说出来。因为世上总有人会理解你坏的一面。人一旦被理解,就不会再坏下去了。

上完坟,覃文臻又带着她去走亲戚拜年,顺便感谢那些亲戚对唐月明的帮助。

走在空气清新的乡间小路上,放眼望去,有云雾缭绕的青山,和缎带一样环绕在青山脚下的长河,潇尧又想到自己独自在内心建立起来的“十三月”。那里没有束缚,没有匮乏,永远都是自由和丰裕的。而“十三月”中所藏的爱,比她预想的还要多。那些她原以为早已放弃自己的人,其实从来都没有。她暴戾枯败的生命,却是那些人生命中不朽的日月山河。

第二十二章:血债

2004 年末,潇尧初三寒假。覃文臻按照计划,又带她回到老房子。

这一次,她俩的活动范围放大了很多,把周边几个镇子都游了一遍。潇尧陆陆续续会见到一些曾经的亲戚或熟人。腊月 21 那天,两人乘船顺流而下,去往离家 15 公里的芜镇的一个景区。到达景区时,正好是饭点,两人便进入景区外面的一家农家乐吃午饭。

那家农家乐办得颇为气派,除了一楼的饭厅,二楼还有棋牌室、小网吧和儿童游戏室,三楼还有贵宾大包厢。因为位处黄金地段,生意一直是红火的。能在这种地段开这么大一家店,店老板必定是很有财力的。

两人点了清江鱼、豆豉腊肉和炒时蔬,等菜期间,潇尧往窗外一看,就见一辆挺气派的小轿车正驶到院中,几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紧接着,从大门口出去一名身着皮夹袄的高个子男人,热情地迎接那些人。

高个子男人招呼着那些人往里走。潇尧本将此一幕当成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回头一看覃文臻,却发现覃文臻正紧盯着那高个子男人。不知何时,覃文臻的面色已微微发白,眼帘跟蜂翅一样急剧而微小地颤抖。在覃文臻紧盯那高个子男人的时候,男人偶一扭头,正好接触到覃文臻的目光。

男人的面色明显变了,僵在原处,仿佛连周围人的谈笑声都被他摒弃。他看着覃文臻,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楼上有服务员下来,脆声喊了声“老板”,又对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这才反应过来,招呼周围人往楼上走去。

整顿饭期间,覃文臻的情绪都不太对劲,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几次连潇尧说话都没听清。

等到两人吃完饭,进入景点,潇尧想到覃文臻刚才的状态,内心便不安定起来,询问道:“覃姨,刚刚你怎么了?那个男的是谁?”

覃文臻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冷不丁被潇尧一问,“嗯?”了一声,马上又摇头说不认识。但等到两人走进一座亭子时,覃文臻喊潇尧紧挨自己坐下,到底忍不住说出了实情。

覃文臻说:“尧尧,你现在大了,我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

潇尧立刻警觉起来,追问:“覃姨,什么真相?”

覃文臻看着她,眸中有犹豫,亦有悲伤,缓缓开口道:“我先前找公安机关了解过唐姐的案子。那个撞死唐姐的司机,被判了七年。我还去牢里看过那个司机。我只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唐姐。”

潇尧愣了一阵,随着真相在脑海中炸开,猛地激动起来,跳起来就要往那座农家乐小楼冲去,被覃文臻一把抱住。潇尧哭嚎着尖叫起来:“凭什么!”

周围稀稀拉拉的游客被她的哭声吸引,远远观望着,暗中指指点点。潇尧不管不顾,奋力去推覃文臻,仍旧在尖叫:“我要杀了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凭什么死者连具完整尸体都没有,生者继续承受痛苦。而那个人,那个始作俑者,却能过得好好的,还盖着小洋楼,招呼着大批客人。

潇尧被覃文臻箍着,紧紧按在怀里。她呜咽着,发出受伤小兽一样的低吼:“他凭什么!那些人应该被碎尸万段,冲进阴沟!应该被丢进垃圾堆,下水道。应该被老鼠野狗咬死。他凭什么过那么好!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