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潇尧是疤痕体质。那个伤疤,还是她半年摔的。县城气候潮湿,一到年底就天寒地冻,阴雨天一持续就是好几天,破旧小屋的墙上总是挂着霉。过了元旦,一般会下几场雪,在雪半融不融的时间里,街上满是浑浊的泥雪水,潇尧一大早被陈舅奶命令着扫地洗碗整理屋子,总是拖到临近早自习时才出门。市里寄过来的鞋子倒是好看,就是经常不合脚,关键是不防水也不防滑,加上潇尧本身的平衡能力有点欠缺,在她必须加快速度赶时间时,经常会失去平衡,摔向某个脏呼呼的水洼,刺骨的雪水便渗进衣服。等潇尧冲进班级教室时,已经冻得满脸发紫,手指头都失去知觉。而她满身泥水的狼狈形象,会瞬间成为众人的关注点。

潇尧左小腿的伤疤,就是有一次磕到水洼中的尖石头磕破的。

那天早自习后她去厕所,本来想用自来水冲一下腿上的血迹,但在厕所外面楼道的拐角处,她无意中听到几个同班女生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听说是她妈先出轨,她爸嫌恶心才离婚的。她妈就是个破鞋。”另一个说:“你们发现了吗,她的胸都比别人大耶。是不是......”又一个说:“她裤子上都有血,是提前那个了吧。我听说跟男生越好,就越早那个......”

潇尧在厕所最里面的蹲位掀起裤管,看着那个丑陋的血洞和糊了一片的血渍,胸中突然开始一阵紧一阵地发疼,疼得她几乎眼冒金星。这让她疑惑。她从来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但胸中不断传来的淤堵痛感又不断地提示她,命令她,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她把手伸向那个血洞......

等她从厕所回到教室座位时,胸中舒服多了。淤堵的肮脏泥石都被清理干净,身体里百脉流通,洁净无比。

当天晚上,潇尧就发起了热。她自己从抽屉里胡乱翻了点药吃,晚上因为浑身疼得难受,免不了在床上翻动,又引来陈舅奶一阵责骂。到了第二天,陈舅奶好像丝毫没发现她的脸色吓人,依旧在大清早吼她浪费热水,骂她半夜扯被子,骂到气头上,又开始连带上她的母亲,让她跟她母亲一样赶紧去死。潇尧借着上厕所的功夫,掀起裤管一看,那个血洞已经结痂了。她在感叹自身细胞超强修复能力的同时,忍不住又将手伸向那片血痂。就这样,等她去上学时,心里舒畅多了。

而在接下去的半年,那个可怜的伤疤就成了她情绪的排遣口,好了坏,坏了又好,反反复复。有时候实在好透了,潇尧甚至会自己用指甲去划,一道一道直到出现新的伤疤。

此刻,与美人鱼遥遥相望,潇尧腿上的伤疤隐隐作痛,她心里突然充满了自卑。她在那一刻深深感到自己的残缺和丑陋,就像泥浆中一团乌糟糟的烂草茎。

她忍不住掰着手指数过去,一月,二月......十二月。每一个月都不行。每一个月都是同样的糟糕,充满羞辱和打骂,还有数不清的厌恶、孤立、排挤和捉弄,就连她自己的内心也是不堪的,好像随时都在愤怒和恐慌。她数来数去,即使矮子里拔高个,却最终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月,能够将她的生活与那条美人鱼相连,能够不折辱一条一层不染的美人鱼。

但是,如果你游向你自由广阔的深海,却将我扔在这干涸窒息的陆地,我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那段时间,潇尧在读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而这也给了她灵感。她想,连李白那种大诗人,都能靠做梦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么,她又为什么不可以呢。既然一月到十二月都不行,那为什么不能有十三月。她不像李白的要求那么高,又要天上宫阙又要云中神仙。她只要一个简单的十三月,清清静静的,不被打扰,没有喧嚣,容得下一条美人鱼游来游去。

潇尧失神地想着这一切,已经被小姨拉着往外走。小姨絮絮叨叨地说,这里人太多了,什么也看不到,还不如去看海豚表演。潇尧仓皇地回头,人声鼎沸,她仿佛看见美人鱼也正在焦急地寻找她。她甚至忍不住问小姨,后台更衣室在哪里......

小姨离开之后,没过多久,陈舅奶迎来自己的“第二事业”,开始频繁外出,而潇尧则在难得的自由中,在县图书馆旁,再次偶遇覃文臻。当时覃文臻撑着雨伞,行色匆匆地行走在车水马龙之后,又拐进一个小区,很快消失在霏霏细雨中。潇尧没撑伞,头发湿润地贴在额前,她忍不住伸手接了一下雨丝,看着那些指尖很快消失的水汽,她第一次觉得县城的雨也没那么讨厌。

她想,那个人肯定就生活在这附近,她天天来,日日来,那个人总能看到自己。

第十五章:狠人

陈舅奶被杀之后,覃文臻正式接手了潇尧的生活。彼时潇尧的弟弟身体不好,父亲和继母的心思都放在弟弟身上,没空跟她多做纠缠。当覃文臻找到潇启元自荐,并给出一个明显低于市场价的服务费时,那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当然,覃文臻没向潇启元透露过她与潇尧母亲的过往,只说她目前想在县城开展学生陪护业务,无意中遇到潇尧,觉得合眼缘。她把第一个客户看护好,以后口碑出去了,也有利于长期发展。

覃文臻与潇启元达成协议之前,潇尧已经经历了漫长的警方审讯。一个面目颇和善的女警反复问她,你对陈舅奶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说要杀死她?

潇尧说,她辱骂我的母亲,我一时气愤,就喊出来了。

女警说,我们打听清楚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对你很凶,甚至可以说虐待你。你为什么不报警?

潇尧说,没人会相信我。连爸妈都不管。她会把黑的说成白的。你们会觉得这是家庭矛盾。

女警问,你这么痛恨她,肯定恨不得她死,对吗?

潇尧说,当然!我在心里诅咒了她千万次!但只是诅咒,不可能真的杀她。她又高又胖,力气大得要命,我打不过她。并且杀人犯法,我不想坐牢。我还要读大学,离开这里。

......

潇尧对警方的这类询问烦不胜烦。她已经清楚地解释过,她那段时间并没有住在家里,而是住在她的覃姨,覃文臻家里。她的这个说法,覃文臻也给她做了证。其实从小升初的那个暑假开始,潇尧就已经渐渐远离了陈舅奶,转而跟覃文臻一起生活。而陈舅奶竟然也没怎么扯皮。有关这一点,即使覃文臻不说,潇尧其实也能大致猜到覃文臻必定暗地里给了那老太婆不少好处。老太婆既然爱钱,钱就能让她闭嘴。老太婆拿着沈家和覃文臻两边的工钱,又不用干活儿,还能把时间都集中起来去搞那项不为人知的“副业”,何乐而不为。

她之所以跟陈舅奶爆发那场争吵,是因为那天放学后,她回去找一本被遗落的书,正好跟陈舅奶撞见。陈舅奶大概是“副业”发展得不顺利,积了一肚子火,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去揪潇尧的耳朵,之后又骂潇尧的母亲是“吊死鬼”、“破魂被压着的”,潇尧气不过,才喊出“我要杀了你”。

潇尧对女警说,你们没有理由一直揪着我不放,我本来就是受害者,凭什么出了事,要先怀疑受害者。

最终,警方也只能对她进行一番形式化的心理疏导,再将她送到潇启元手中。

因为这漫长的审讯,潇尧再见到覃文臻时,精神十分疲惫。

等潇启元回到市里后,覃文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扔了那个破旧的一居室内,潇尧的所有衣物。她说,死气沉沉的,对身体不好,晦气。这些年潇尧的衣服几乎都是从潇启元那边的家里寄过来的,不是偏大就是偏小,袖口和肘弯处多有磨损,门襟和袖子上散布着墨点、油渍之类的斑斑点点。覃文臻扔掉所有的衣物,单枪匹马带潇尧去了她的租住处。

没过两天,那宽敞的、阳光充足的阳台上,就挂满了脱过水的崭新衣裙,淑女屋、百家好、小熊,令人眼花缭乱。那些漂亮的衣裙吸收着阳光,再穿到潇尧身上,似乎要把全新的干爽气息注入她体内,让她像个正常的花季少女一样昂扬起来。

县城没有这些专卖店,覃文臻是带她去市里买的。潇尧被昂贵的价格吓得咋舌,她心知潇启元支付的那仨瓜俩枣的保姆费,还不够这一条裙子一双鞋。她犹豫地说:“覃姨,太贵了。”

覃文臻兴致勃勃地把她拉到镜子前,让她抬头看镜子里明眸皓齿的少女。覃文臻欣赏了半天,感叹道:“尧尧,你长得真像你妈妈啊!”

有关陈舅奶的死,潇尧和覃文臻都绝口不提,这成了她们之间某种隐晦的默契。但陈舅奶那边的家人明显不愿善罢甘休。陈舅奶家里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据说都是当地村霸,还有一个 80 岁高龄但擅长发噱的婆婆。在陈舅奶的死讯刚传开时,那几个人拉了一帮人,在潇尧的校门口和小区门口围堵、拉横幅、要求严惩凶犯。警察数次驱赶都不管用。在潇启元到来之前,覃文臻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她紧紧拉着潇尧的手,从一群喊打喊杀的愤怒人群中昂首走过,对他们的叫骂和质问不屑一顾。

她对潇尧说:“看,这些人就是纸老虎,装出一副想咬人的样子。你淋盆水过去,他们就全焉儿了。”

潇尧紧贴在她身边,垂着眼说:“我讨厌这些人。我觉得所有人,除了覃姨你,都讨厌。”

覃文臻说:“真正伤害你的人,不要再给他们机会。”

她说这话时,美丽的脸上漫过一层阴冷的雾气,柔顺的眉眼也在那一刻变得凌厉起来。

在潇尧被警方排除嫌疑之后,陈舅奶的家人倒是消停了一阵,在暑假到来时,他们卷土重来。

有天晚上,覃文臻带着潇尧去县城下边的一个小镇逛夜市,返回时已经过了九点。她们坐的县城专有的小黑车,车辆经过一片偏僻颠簸的路段时,一群拿着棒子的人从四周围过来,将车辆逼停在半道。

司机怕对方挑事砸车,乖乖开了车门,让她们俩下车。那群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陈舅奶的两个儿子,以及一个脸上带疤的光头。陈舅奶的大儿子指着潇尧,对光头说:“铁虎哥,就这个小丫头片子。肯定是她杀了我妈!”

光头用一种阴恻恻的、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潇尧和覃文臻,但其实他的主要注意力是放在覃文臻身上。与此同时,潇尧发现,那些人手里拿的不止有大棒,还有刀。

覃文臻警惕地将潇尧护在身后,厉声呵斥光头:“快让开!你们这是犯法!”

光头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一口,反问:“杀人就不犯法?”

覃文臻还没说话,潇尧自己喊了起来:“警察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你们缠着我,不就是想要钱?那你们找我有什么用?我又没钱!你们有种去市里找我爸妈去!”

光头“哈”一声,晃着手里那把匕首,说:“小丫头片子,有意思!没钱不要紧,哥帮你介绍能赚钱的地方。”

“呸!”覃文臻狠狠地说:“你们少唬人。孩子说得对,你们就是想讹钱。但你们搞错了,她自己没钱,她爸妈也不会为了她花钱。你们就算绑架了她,她爸妈也不会拿一分钱赎金!”

她看向陈舅奶的大儿子,语气变得笃定:“你确定要鱼死网破吗?最终你一分钱拿不到,还得在牢里呆大半辈子。”

那满脸横肉的大块头男人被她一问,竟然明显愣了一下。覃文臻说得没错,对方就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