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书砚被逗乐了。他很少呈现这种顽皮的、轻松自如的状态。但很快,他就陷到一种悲怆的情绪中,低声说:“姐,你相信吗,每个人都带着业力来到这世上。”
潇尧盯着他,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书砚,少想这些。这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该想的事情。”
潇书砚说:“姐,我从最初见到你,就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你什么。我应该尽一切力量,让你幸福起来。这听上去是不是特别滑稽?但这好像就是我的业力。”
潇尧完全相信,潇书砚说的是真话。她在初三暑假结束那年,首次见到潇书砚,却是在他母亲、外公外婆和同母异父的姐姐的葬礼上。压抑的气氛中,潇书砚挣脱父亲的手,走到潇尧面前,仰起稚嫩的脸,对她喊,姐姐,你好。
潇尧念高中时,每隔两周,就会收到潇书砚从省城寄过来的信件。那时候的她尚未经历此生最大的欺骗或者说经历了,但她自己尚未察觉所以她对这个同父弟弟,虽然谈不上亲近,但也不抱敌意。她在周六下午给潇书砚回信,鼓励他多运动锻炼身体,有时也会讲讲自己身边的趣事。潇书砚总是时不时地催促父亲到市里看望姐姐,而他自己自然会跟随。他给潇尧带去自己积攒的零花钱,以及巧克力和各种漂亮发卡。每当寒暑假快要来临时,他提前一两周就会激动得彻夜难眠,不断在日历上画圈圈计算日期。总之,他们确实有过和谐愉快的时光。
而这种时光,在潇尧读研究生时发生剧变。潇书砚清晰地记得,那天是自己 14 岁的生日。
潇尧因为写毕业论文需要做实地调查,正好回家乡省城呆了一段时间,与潇书砚朝夕相处。那段时间,潇书砚看得出,潇尧的情绪是很好的。但说“很好”其实也不准确,潇尧并不是开心,而是情绪激动。那段时间,潇尧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情绪总被抛在浪尖上,就像血管里的血液都被置换成高浓度咖啡一样。
在潇书砚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潇尧从书房里走出来,脸色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与潇书砚对望一会儿,突然走过去,将潇书砚的头发揉乱。她从没对潇书砚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
她说,书砚,我终于要发现了。
潇书砚单纯以为她在说毕业论文,也开心地问,是吗,你马上要顺利毕业了?
但第二天一整天,潇尧都不见踪影。潇书砚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他的生日宴原本定在中午,场地是一家 5 星酒店的专场,要好的同学朋友也都聚齐了,但潇尧却始终不见人影。潇书砚让父亲把生日宴改到晚上,中午则作为普通聚餐。那天是他的生日,只要他开心,父亲也便顺着他的意。晚上的时间一推再推,终于在 9 点时,潇尧姗姗来迟。
潇尧并没看潇书砚一眼。当时满场的人,她其实谁都没看。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放置蛋糕的红桌台前,抡起一旁的椅子,砸烂了蛋糕。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和慌乱时,她推倒了礼物桌,扬长而去。
这便是潇书砚记忆里,他与姐姐潇尧的关系的转折点。他有很多次都想询问潇尧,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潇尧没有任何与他交流的欲望。潇尧对他的态度变得喜怒无常。逢到心情糟糕时,潇尧会竭尽所能地对他恶语相向,等到她心情平复时,她也能对他友好一点。
就像今晚一样。
潇书砚知道,潇尧今晚的友好,只是一种短暂状态。可能明早,可能下周,她会重新对他充满厌恶。
潇书砚默默地说:“姐,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这就够了。你永远是我的亲人。我这种想法,甚至与你的任何态度都无关。我会想念我的妈妈,但这并不影响你是我的亲人。今天你陪我过生日,我真的很开心。”
弟弟好好啊
第十三章:谎言
周二中午,潇书砚走出学校大门,被阳光晃了一下眼,便见迎面走来的便衣警察。
是何慧辰主动打电话约他见面的。两人走向学校附近的一家甜品店,潇书砚礼貌地替她点了一份套餐,自己却不要。
何慧辰问:“你不吃吗?”
潇书砚摇头:“我不吃外面的东西的。”
何慧辰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年轻人。他长得跟潇尧有三分像,连面色都是同样的苍白,但又不算太像。主要还是内在气韵上差别太大吧。跟潇尧的冷硬相比,他显得过于文气和孱弱。
这一次,何慧辰还没开口,潇书砚却先询问了:“你来找我,是因为那个叫瞿昊的男人的事?”
何慧辰问:“哦?你都知道?”
潇书砚说:“我姐都告诉我了。”
说完,他摇头道:“你们别怀疑她了。不是她做的。”
何慧辰问:“这么确定?”
潇书砚说:“那几天我跟她在一起。”
何慧辰的目光蓦地变得犀利,直盯潇书砚的双眼。潇书砚平静地说:“是的。我一直在她家,陪着她。不信你去查小区监控。我 11 月 15 号去的,19 号才离开!中途还进出过好几次,肯定都能查到监控记录!”
何慧辰在警惕之余,脑中却晃过一个极其颠的、与她庄重的职业特征完全相悖的网络词。
她微微眯起眼,低声问:“你一直陪着她?”
潇书砚反问:“为什么不能陪着她?她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何慧辰问:“那她为什么执意不告诉我?她总说她是独自一人。”
潇书砚注视着她,何慧辰这才发现,这年轻人虽然孱弱,目光却是相当明亮的,甚至有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感。潇书砚问:“何警官,刚刚我说我一直陪着她时,你心里冒出了什么词汇?骨科?波吉亚家族?塔格利安?”
何慧辰一下子被说透心事,眼帘闪了闪,确实有点尴尬。
潇书砚说:“所以,你说她为什么执意不讲?她从小就一直被这样对待打架了,所有人都怀疑她有错在先;东西被偷了,所有人都怀疑她是小偷;有人被杀了,所有人都怀疑她是凶手。但凡有点端倪,脏水永远泼在她身上。所以,她为什么要多讲呢?”
何慧辰之前并没告知过她与潇尧之间的关系,但看来潇书砚全都知道。必定是潇尧跟他讲过。这对姐弟之间的关系,当真是非同一般的紧密啊。
这倒是让何慧辰颇觉意外。按照潇尧从小所受的家庭待遇,可以看出她那继母绝非善类。连潇尧自己都亲口说过,“我一点都不喜欢继母”。但潇尧却和继母所生之子有着深厚感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是一门玄学。
但潇书砚又接着说:“并且我姐极其讨厌我。我照顾她时,她一直赶我走。所以,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提到我吧。”
潇书砚说这话时,俊秀的脸上浮起一层颓丧之色,并不像伪装的。
这下何慧辰糊涂了。她忍不住问:“那你俩的关系,到底是好呢,还是差啊?”
潇书砚苦笑一下:“好和差都不足以形容。我只能说,我很爱我姐。是那种亲人的爱,不是男女之爱。我姐无论怎么讨厌我,都有她的道理。我只希望她幸福。”
何慧辰想想潇尧从小的处境,似有所理解这些话。她再次向潇书砚确认:“你确定,从 15 到 19 号之间,你都和你姐待在一起?”
潇书砚说:“电梯里、小区里、小区门口,都有监控,你去查就行。”
何慧辰点点头,决定先将这个问题告一段落。她问:“有关你姐和瞿昊的关系,你知道多少?”
潇书砚摇头:“不知道。我姐不会把私人生活告诉我的。”
何慧辰突然来了点兴致,追问道:“以你对你姐的理解,如果她交了男朋友,会怎么对待对方呢?”
潇书砚“嗯?”了一声,仿佛不理解这个问题,半晌,他问:“我为什么要揣测我姐?以我对她的理解她会怎样?呵!我的理解有价值吗?我有过她的经历吗?我理解得了她吗?我如何极尽傲慢和武断地去判定一个他者的行为模式?就好像我拥有了上帝视角似的。多愚蠢和自以为是的人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