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得很开,一口白牙阴森森的,“你们该不会把清理虫豸的工作,形容成残杀吧。”
第52章 52 投影
“北辰麒对你们并无恶意,”辰女能读心,就理解向明月的心情,而她素来乐于将一切详细地讲述给他们听,“但你们所处的箱庭世界,原本就是外头世界的投影。被创造出的目的就是模拟环境,从而重现一些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仙族的小殿下仅仅是在工作,正如园丁多半不会对虫豸心怀恶意,然而该做的清理总是要做。
向明月对辰女的描述倒是接受度颇高,他长期作为仙盟暗棋,在幕后活动,习惯了上位者因一己爱憎搅弄风云,所导致的无辜惨死之人也不会被投以任何悯恤。仙族作为位居更上层的统治者,行事准绳兴许凡俗无法了解,但那也并不意外。叶澜山却很难接受这样的回答,杜映紫对他的恨意到底其来有自,辰女替她出气即便有损尊神的格调,终归有逻辑可循。
仙道七门煊赫万千年,享无数百姓供养,受历朝皇家礼敬,就要因为这样莫名所以的原因覆灭于旦夕之间吗?
所有的权势荣华,何异于槐安一枕南柯梦?
“投影?”
旅人行走在黑夜里,火把使石壁上留下投影,生活在洞中的人看到投影,就以为是整个世界。他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心中苦涩。腰上被缠得很紧,明明仅缠在腰上,却像是蛛网笼罩全身,层层收紧,叫人喘不过气来。
而辰女跳坐到藤蔓粗壮的枝干上,晃荡着船型的鞋子。
芸芸众生间你方唱罢我登场,怎生不是一场浩大的灯影戏呢?
“投影世界是司命双神法器的演算结果,所有的生灵徒有一具皮囊,生机由体内的灵气支撑。没有灵魂,没有转世,”女童笑嘻嘻地拍掌道,“哎呀,其实没关系啦,仙族他们也没有。”
她若无其事地将秘辛讲解得很平淡,比划着说神皇赋予傀儡灵智,原本仅有三具。魔祖与外来的魂界族人来往过密,遭仙王所杀。其与魂女所育二子自号为魔,才有了仙魔两族的分立。
“神皇的傀儡是可以自己繁衍的,但傀儡的后嗣依然是傀儡。神皇消失后我们都不知道祂去了哪里,最多的推测是魂界祂的权柄由两位神女承继,傀儡仍旧受到约束,所有的行动皆可能被接管。魔族因为有魂女的血脉混入,倒是有一定反抗的余地,但仙族完完全全是傀儡。嘻,想必你们也能理解,有思考能力的物种,就不会愿意始终被人摆布。直到北辰麒他们那备受期待的一代降生前,仙族与神女们做了交易。
“神皇消失前,留下一柄据传藏有克制神女秘法的宝剑,仙魔二族曾经都想找到它。神女们更是恨不得挖地三尺,我的两位主人,就是自称司命双神的那两位,他们非仙非魔,出身认真算是鬼修,哦你们这里也没有鬼,算了,简单说是直接效力于神女。他们过去在搜寻上也花费过许多精力,但万千芥子皆成世界,这工作比起大海捞针更难上千万倍。于是及至江墨使神剑认主前,没有人知道神剑在哪里。”
“仙族与神女们做了什么交易?这与我们的关系又是什么?”
觉得辰女又把话题扯远了,向明月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与叶澜山算是修士中对真仙了解较深的,但都是头一回听说神皇,更是头一回听说仙族是神皇的傀儡,这简直……那他们算什么呢?傀儡的傀儡?提线木偶的手中,还能再操纵新的提线吗?
“江墨是不世出的奇才,神女们忌惮他,惟恐他通过神剑掌握了克制她们的方法,于是让仙族代劳,并许下了丰厚的报酬这报酬便是,他们的下一代可以摆脱傀儡丝线。有着操纵傀儡的神通,她们不怕仙族与江墨合作。”
辰女把玩着那根异藤,示意向明月再召一些出来让她玩,向明月只得遵从,便听她继续往下说,“仙族派去接近江墨的,乃是篁夫人的幺妹,仙族的小公主,被你们称作‘爱与美之神’的丽灼。可是,丽灼公主爱上了凡间的英雄,想帮助他对抗她的族群与神女。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却没有老套故事应有的大团圆结局。江墨最终还是输了,落得国破家亡、魂飞魄散,但在他输光一切、将神剑交托给丽灼公主前,他埋下了一张底牌。
“他委托他的朋友韩阑,为神剑施加了封印。”
“韩阑?!”
在这个漫长的故事里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惊呼之后,叶澜山喟叹道,“投影世界……也就是说,在‘外头的世界’,本身就有一个韩阑。而在这个世界里的,不过是灯光照射下石壁上的投影罢了。”
“对,祂们制造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投影。”
韩阑修炼的功法特殊,他施加的封印在此后的无数年里,诸天万界妖魔神仙竟无一能打开。辰女说,真正的韩阑虽不像江墨一样魂飞魄散,但他的转世身不曾修炼,且被仙族“保护”起来。仙族暂时不敢挑战神女的权威,可这或许也是他们的凭依之一。
“司命双神在法器中推演无穷箱庭世界,根本目的是制造通往魂界的钥匙这点与你们无关。但你们所在的这些箱庭,被他们做人情送给了仙族。仙族试图用这些箱庭重塑真正的江墨与韩阑,一次次重现当时的情景。他们不敢去开启神剑的封印,然而他们一直在尝试还原那条能够开启封印的路径,想得到更进一步的话事权。
“仙盟覆灭,修士尽亡,只不过是某条路径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附加条件。”
第53章 53 条件
“仙盟的末日在这段时间上发生了千万回,假若神剑封印始终不开启,其余箱庭投影世界中,也会不断地上演着同样的剧目……觉得神仙与你们想象的大相径庭吗?”
虽然是疑问的上扬语调,声音里却听得出完全出于肯定,辰女宝蓝色的明眸扫过向叶二人,笑得酒窝甜甜,“可是,在你们素日认知中,修仙者鲜少不把自己看得较之凡俗高人一等,寻常人不会对仆役有几多怜悯,遑论蝼蚁。仙界尊使都是什么货色,你们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又为何偏偏对神仙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观二人默然,她在异藤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女孩船型的小巧绣花鞋踢着藤蔓的根系,悠悠然地长叹了一声,“你们竹朝再过些年,大概是竹绛之交的时候,”她用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过了未来的朝代更替,“会有人写戏本子时唱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可是世间的事情,原本大抵就是如此。你以为应该包容天地的、高贵的仙啊神啊,到头来也就是这么一些货色。”
她说话的时候也看着向明月,显然是故意引了这么句包含了对方名讳的诗,再笑嘻嘻望向叶澜山,忽然转了话题,“那位麒殿下替你恢复功力,应该没有提什么条件,对吧?嗯,那如果,代价是要你杀了向明月,你会杀他吗?”
“阿月,”清澈的水流边,叶澜山反扣住向明月的手。年轻的魔修显得茫然无措,没有操纵欲藤,也没有对他的举动做出回应,仅坐在江河交汇畔定定地出神,“为什么觉得我会选择杀你呢?”
向明月在辰女面前抢答了一声“当然”,现在他没有这么回答,因为他很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对末日将近的事实感到更痛苦。他尚且年轻,对证大道有期冀,绝不愿意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然而灵魔与辰女的出现让这一切不止是玉衡太上长老杞人忧天式的预言,让传说走到了现实中,而未来是那样让人绝望。他们仿佛无法改变任何的事情,因为在无数个投影世界里,故事都会以同样的面目发生。
辰女告诉他们,唯一的生机在葵身上“她是投影世界里最特殊的存在,司命双神的法器设置在真正的葵的紫府之中。接近她,你们或许还有生路。”
但生路是什么?他心里怀疑起那把在洞府中发现的汐霜剑,辰女对他神秘地笑笑,“是你想的那样,不要说出来。我也需要你们去接近葵与韩阑,要你们把我说的事情转告给他们俩,这是我开出的条件。”
她摇摇手指,“放心,北辰麒不会读心。他们是仙族备受期待的新生代,养得金尊玉贵得很,许多法术都还没有熟练掌握。但是你要是说出来了,让他知道你接触过那东西,你可能会因此送命喔。”
“师尊,”他不安地咬着唇,把头埋进叶澜山的怀里。温暖的怀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稚弱的孩童渴求师尊的关爱,“只有最后几个月了,这太短、太仓促了……我不甘心……”
叶澜山习惯性地环抱住了他,感受到一些湿润的泪淌进了衣襟。他们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末日前的压力下,反而品尝到许久未有的紧密联系。他想起崔玉说叶澜山并不知道雷旌已经被灵魔取代,倒也不曾为崔玉未来的命运担忧崔玉细声弱气的声音坚定着说,“我选定了他,纵然输了也是我自己选的道途。”
突然是有那么一些相同的感触浮上心湖,纵然连理笔令他的身体对向明月产生依恋,但他或许愿意选择阿月。阿月是他选定的,他接着向明月那声“当然”对辰女摇头,“当然不会。”
他不愿意杀向明月,他很早就意识到这点了。叶澜山曾经怀疑过这份情愫的具体由来,他和崔玉谈话的时候也想到过,连理笔除了影响情欲,是否还会影响人的心智?崔玉对雷旌的爱意,是纯然自发还是被连理笔影响的?自己又有没有……
然而辰女玩味地瞥他一眼:“你想多了,连理笔的力量来源于欲女罂怜,天魔之女,她也被称为欲魔、欲之魔女,是欲望的化身,随便怎么称呼,但与爱无涉。代表纯洁爱情的是丽灼,不是罂怜。”
他虽不完全信任辰女,但此时此刻,他愿意信任自己的本心。
主动解下了腰带,他将北辰麒所赠的珠雪软剑叠放到一边,躯体赤裸而火热地紧紧相拥。叶澜山拭干向明月的泪,吻他的额头,让他更深地埋进自己之中,“阿月,师尊会陪你,不管还有多久,不管去哪里……”
第54章 54 朝夕
水边不缺树木,蝉声却衰微。尽管气候仍然炎热,可这个夏天已经余日无多。
“冬雪初降兮,绝天地通。”辰女童稚的嗓音犹在耳畔,她手指敲打藤蔓做节拍,咏唱着不成格律的古老歌谣。传说这首《梦舒谣》乃是司命双神创世时,情之司命所吟哦的预言乐章。披发跣足的琴师拂过十三弦,谱写此界的命运。
距离入冬,所剩的时间实在过于短暂。
倘若辰女所言不虚,那么苦苦寻大道求长生的修士竟仿佛此一季的夏蝉,再见不得琼玉坠地。千百年来修仙门派珍而重之的修炼天赋,如今反而成了催命符。没有修为的凡人不会在这场修士浩劫中受到波及,他们只会看到天路断绝、修士死尽,而慢慢地所有关于修士的故事都会成为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
但要向明月放弃夙夜匪懈而来的修为……既然还有那么一星半点渺茫的生路,他便不愿为之。即便投影世界虚幻不真,可他们在其中得到的力量一旦拥有,实难轻言舍弃。而且辰女也指出,仅凭自己废功并不能使他们逃过浩劫,要废得彻底则必须由足够强横的法力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