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或许也没指望他回应,而是自顾自把话接下去,“那里刻板守旧,修士之间关系又淡漠,我待着很不舒服。韩师兄那样另辟蹊径的天纵之才,在门中反而得不到重视。我父亲……纵然平日待我宽厚,但,”少年人笑了一声,“但我喜欢男人。想想真是可笑,是不是?他贵为修仙宗派的掌门,竟还放不下苗裔香火。我要结的不是凡间夫妻,是修仙的道侣。”

“大道不易寻,寿元不过甲子光阴,修士难以自红尘脱身,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么说来,你与雷旌私逃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了?”

一边用真气引导水流,叶澜山指腹则摩挲着腰上珠雪软剑,思考如何才能联络北辰麒。他嘴角略弯,漫不经心地讥诮道,“然而你有否想过,连理笔此物将你祸福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你便一筹莫展。且不论他生死的风险,难道你能保证他始终爱你?”

“大道本非坦途,”崔玉的声音依然轻而细弱,但语气坚定不摇,“我选定了他,就敢赌这一注。纵然输了也是我自己选的道途。”

叶澜山终于将视线投到他身上,重新正视这名晚辈:“为什么与我讲这些?”

他们一行赶路时,魏肆曾“心直口快”地将向明月在那真仙洞府中选择了连理笔一事告知众人,同时轻描淡写地绕过了他选的汐霜剑,只说是他近日机缘的由来。并颇感慨地嗟叹几句,并将眼神几次瞥向叶澜山,他们师徒之间实际上的关系自然瞒也瞒不住。

“叶师叔温柔可亲,当初我们小辈都很喜欢您,”崔玉腼腆地笑了笑,“当然,和向师兄那样的‘喜欢’是不同的。可是我依然希望您不要产生误会,连理笔对我的影响没有那么大,对您的影响……肯定也不会很大。”

“你想说什么?”叶澜山反应过来,崔玉心思细腻远胜他那阴鸷寡言的老子,自己沿途的一些眼神举动瞒不过去,只没想到他会摊开来讲。

“向师兄爱重您,您对他也有情意,”崔玉道,“我想说,您不用因为连理笔心存芥蒂。”

第50章 50 灵魔

依叶澜山脾性,他本想随口应承,心头却莫名郁结,忍不住冷笑道:“这邪物单约束一方,何谈连理呢?纯是说得好听,究其本质也只比仙盟的命牌之法委婉上一些。”

崔玉身为摇光掌门之子,自然对命牌有所认知,闻言脸上一白,可仍未放弃劝说,“我晓得那是邪物,但因缘际会下已经缔结,总没有别的法子。其实我想……”少年挑眉,一双水杏眼望过来,“您过去对向师兄的约束,也不过只比命牌之法委婉上那么一些吧。”

这话显然是指向他在魔修中安插隐秘暗棋,叶澜山瞳孔一缩,尽管瞬间恢复平静,崔玉却已笑了,“仅是我个人的臆测,这几日观你们相处才敢出言试探,果然……那么叶师叔更没有理由因为这桩事恼了向师兄吧。”

“我……”叶澜山一时语塞,想说自己对阿月并没有施加约束,不过是倚赖师徒之情让他做事,然而终究脱不去利用与算计,愠怒道,“我养育他成人,还是他的师尊,凭什么不能要他做事呢?”

这是强辩,崔玉显然对此并不认同。两人正待再论,叶澜山忽地腰上一紧,异藤一圈一圈地将珠雪剑缠裹进去,亦将他凌空提起,意外下骤然被拉拔得飞出去,只顾得上用真气护住体表。

“魏道友,那套功诀我这几日练习下来,感觉筋骨愈加坚韧,体魄也强健很多,效果着实可喜。不知道你究竟是得了何方高人的传承?”

正当叶澜山与崔玉说话时,向明月则躲在暗处偷听雷旌与魏肆交谈,他本以为魏肆会搬出辰女的名号,毕竟那张藏宝图上留有水纹印记,所谓的“真仙洞府”必与辰女有关,那柄神剑汐霜多半也分不开干系。不料魏肆笑呵呵道:“雷兄弟知道魔族吗?”

魔修以“魔”为号,却绝大多数不曾见过真正的魔族,那已经近乎于传说故事。仙族的宿敌,轻易进不得此方世界,他们对魔族的了解仅限于此,具体是否披鳞带角皆未可知。

在霜屏城时,叶澜山与齐浩清曾揣测辰女是魔族,但后来向明月才从陆存口中确认了她乃是司命双神的从神。不过,或许她确实与魔族存在勾连。传说中限制魔族进出的正是司命双神,那么辰女大概率从上神手中借渡了权柄,让魔族的力量得以渗透入内。

“原来是魔神之力,莫怪……”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魏肆弯起的嘴角越咧越高,整张面皮像被蜡融化了似的,扭曲成青绿色的胶状物,一滴滴淌下来。他的躯干上血肉同样蠕动变形,外衣垂挂着。向明月看呆了,雷旌大约也是愣了一下,可他哪怕瞪圆了眼骇然挣扎,四肢也像灌了铅似的再没法动弹。

他自己的躯壳像是成了一座囚笼,将意识困在其中。向明月竭力屏息凝神,心中震怖地想道,是那套所谓强健体魄的功诀。市井话本流传的神话传说中,域外天魔能够占据人类的皮囊,假借被侵占者的身份,夺取其记忆,而原身的亲朋好友均一无所觉。

那诡异肉团的表层浮现出一道男孩的虚影,他长得秀气讨喜,但当那双墨染般乌溜溜的大眼睛朝向明月藏身处瞧来,令他刹那间汗毛根根竖起,竟惊得险些跌倒。

而他的侥幸很快被打破,那些肉团吸附在雷旌体表的同时,男孩的虚影朝他眨眨眼,露出个在此时此地仅会教人不寒而栗的赧然微笑:“哎呀,你看到啦。但天魔是我哥哥的名号,你可以喊我……”他能读心。

周遭忽然变得潮湿,青冥河的水汽仿佛被风吹来,弥漫开一圈涟漪,聚集化成辰女宝蓝色的裙裾,女童甜美的嗓音微带责备:“灵魔,你应该察觉了北辰麒留的标记,距离这么近施放法术,仅凭这么点防护可不够隔绝他视线。你是生怕他没有发现你吗?怎么着,想跟那世侄儿讨教一番,打场友谊战?”

纤巧的手指上下翻飞,辰女大约又刻画了几个法诀加固了她说的防护,她转头朝向明月笑笑,“乖,把你师尊拉进来。记得先拿欲藤缠住那柄软剑,要裹得牢一些,让罂怜的气息彻底封锁住北辰麒的感知,嘻嘻。”

第51章 51 虫豸

“北辰麒是怎么说我的?”辰女将双丫髻中溜出来的几缕碎发绕在指头上绕成了卷,她笑起来时两腮的酒窝深深,肌肤玉雪晶莹,像是精心雕琢的瓷偶,“不过都没关系,尔等只须明白,帮他做事断无生路。”

帮你做事难道就会有生路吗?

向明月心头发寒,他没见过北辰麒,是经过辰女的指示才知道叶澜山腰间的珠雪软剑乃是北辰麒所赐的信标,那位上仙能通过此物感知到附近的气息,甚至能直接传送过来。

然而躯壳侵夺在他面前完成,魏肆余下的血肉残块早蠕动着渗入雷旌的皮囊。“雷旌”朝辰女轻飘飘地挥挥手,腾身跃出了禁制外,挟着一无所知的崔玉远遁而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魏肆与雷旌均是出于对奇遇的贪念,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而求大道本是修士必然的愿望,谁不想羽化登仙与天地同寿?

“修行不易,凡人有‘朝闻道夕死可’之叹。信错了人,选错了边,踏错了路,死亡随时会到来。”

他所有的念头在辰女面前一览无遗,女童并没发怒,恒常挂在唇边的笑意收敛下来,淡淡道,“我曾有个姐姐,她也是司命双神雕琢出的造物,但选择了错误的道途,依然逃不过身死道消。像你这般的修道者,该不会那么震撼于他们的横死才对。”

荧惑,叶澜山想到北辰麒提起过的名字。“她们非仙非魔,是司命双神的造物,灾厄的化身。辰女说的话,最好一句也不要信。”

“如今的荧惑君不是我的姐姐,只是她神职权柄的继任者。我是想告诉你们,站在我这边所遭逢的风险与你们寻常求道时差别不大。再说了,不要看魔族凶残,仙魔同源,他们两家根本就是亲戚灵魔他爹魔祖和北辰麒他外公仙王都是神皇创造的傀儡,当初没闹到那步田地前以师兄弟相称,本质上都算是亲兄弟了。扯远了,说回北辰麒……”

辰女示意向明月用欲藤将珠雪剑裹得再严实些,女童蓝盈盈的眼眸凝视着叶澜山,幽幽道,“北辰麒对你的承诺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如果按照他的计划走,你们谁都活不过今年冬天。你们仙盟中的玉衡门不是给出了预言吗?当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在青冥河上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所有修士都已经断送了性命。”

“那姓纪的小子还没下山,就想修仙?不是告诉他了仙缘太浅,练起来事倍功半。”

小纪是当初叶澜山派来送口信的,少年人对修真界满怀憧憬,表示不求钱帛,只求齐掌门给些入门指导。他确有修炼天分,然而极其微薄,若非宗门中世家子弟,寻常不会收容。但少年执拗地表示希望留在开阳,齐浩清那时忙着去霜屏寻人,便随口允了他暂住下。

此刻齐浩清愁得很,坐立不安如坐针毡,哪有功夫打理他,将弟子打发去,“不愿走就再住着吧,熬个一年半载的也差不多了,要是还没走……真有那份毅力,倒也可以试试。”

他将北辰麒赠予的龙鳞扳指翻来覆去地端详,各种办法都试过了,几乎把那枚扳指磨得锃亮,却硬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联络上对方那位上仙并未留下相应的指点。叶澜山与向明月一同失踪后他便召集门中弟子寻找,但他于追踪方面没有技巧,向明月又刻意隐匿踪迹,地毯式搜索毫无成效。

没有具体方位,追捕便茫无头绪。齐浩清不信老友会自愿被徒弟拐跑,心中担忧对方处境,但他依然觉得韩文德与崔恕的行为都极古怪,便不愿修函向仙盟其余求助,深恨自己怎么就忘了再送把匕首给他呢?

“所以当初紫紫要我废你修为,把你卖进清霜楼的时候,我还在想啊,她这主意非但不是在报仇,还是拯救你于水火之中,”辰女又笑起来,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可谁曾想你偏要取回修为不可呢?原本祸事若至,倒是殃及不到你了。”

她说得太轻描淡写又坦荡自然,叶澜山竟一时连恨都不知从何恨起,转过念又不敢恨她,还怕被发觉心思。只询问缘由:“为什么?”

北辰麒为何要那么做?高高在上的仙族,若要残杀凡间的修士,如孩童碾死蚂蚁般轻而易举,但……理由是什么呢?

“那位麒殿下啊,”辰女拉长着调感慨,向明月盯着她,连她身上无缝天衣的图案细微处都看得仔细。他不想搅进浑水中,但他明白如今想抽身已经太难,不如将事情彻底厘清。

“他向你自承是北辰星君之子吧,但大家更多地会说他是篁夫人的儿子,仙族的少主人。他们是仙族备受期待的新生代。所谓的仙盟,从创始之日起就是为他预备好的玩具。彼时篁夫人与北辰星君新婚燕尔,为将来的孩子精心准备了这座‘娃娃屋’。仙道七门在大地上的位置,正一一对应着天空中的北斗七星,拱卫北辰。

“哎呀,我忘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北斗七星,也没有北辰星,你们没见过。哈哈,不过不重要。仙盟打最初就是为他准备的,投影形成的箱庭世界中则更加……要怎么解释呢?

“你们门派中也种灵植吧。灵植娇贵,需要适当的土壤、雨露、温度,有时还需要繁育一些虫豸来刺激它的根苗。但当灵植差不多长成,那些虫豸已经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反会妨害到灵植的生长,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