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个明确名目的‘被逐出师门’,问了也语焉不详,谁不对你心存芥蒂?谁不以为你是叶澜山派过来的奸细?不过接触久了就觉得你不像,悠哉游哉地活着,不需要为了任务结交许多‘朋友’,真好啊,”
被藤蔓捆缚着,陆存连摇头都做不到,笑容却愈发明显,“可惜我是,我是天玑门豢养的暗棋。天玑门换了两任掌门,但我的命牌一直捏在他们手里,要么来杀你,要么一死……也罢,既然失败了,也不过就是一死嘛。向老弟,跑吧!他们距此真的只剩半天脚程了!”
那绕在他周身的、阴寒炽烈的火焰突地更盛,原本在体表冉冉腾腾,此刻如着了油,烧得焮天铄地。尽管异藤始终无法被烧断,那具躯壳却由黑灰化为齑粉。
陆存自焚了。
善泳者溺于水,被功法、宝器反伤己身的修士更不知凡几。魔修们推杯换盏时也有人笑言,修练火属性功法的人,也许也会被自己点燃的火焰烧成飞灰。
向明月怔愣在原地,陆存没有给他接茬的时间,尽管他也没有打算接这话茬,可是……陆存至死也不知道,他们确实是同类,是被仙盟抛来修魔这条黑暗路途的弃儿。他心情复杂地想,叶澜山没有给他下过任何禁制,不像陆存的命牌被掌握在天玑门处,生死皆由人定。
初升的朝阳光辉绕过密林间树荫遮掩,安静地洒落在那摊灰烬上。
魔修,真正是可笑极了,讲什么不做真仙老爷的哈巴狗,然而里头到底混了多少受仙盟指派的白手套?一辈子畏畏缩缩地活,比对着仙界尊使奴颜卑膝的正道修士更没有尊严可言。
或许陆存不需要冒险单独来杀他,可以等仙道七门那些人都到了再过来,哪怕打头阵,后头也有支援即便仙盟高层不会在乎一颗暗棋的死活,他们也终归会为了利益最大化而及时出手。他这样做是不是抱持着,假如不成功便还来得及传达警讯?
斯人已逝,这念头徒添感伤。向明月收起思绪,回里屋找叶澜山,“师尊,不收拾了,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处。”
一声刺耳尖啸划破清晨的静谧,方才已摇摇欲坠的法阵一击即溃,狐耳狐尾的妙龄女郎闯入院中,身段婀娜,神情却狰狞。
“走?你们休想!统统把命留下吧!”
第35章 35 穷途
妖修不常见,如这般清晰表露出妖修特征的更不常见。
“叶澜山,”狐女的化形二十来岁模样,明眸皓齿,裙装浓艳却不媚俗,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此刻盯着叶澜山,怒气冲冲地几乎喷出火来,“你以为当年的事就算揭过去了吗?”
向明月回忆起霜屏城时叶澜山与齐浩清的对话,她应该就是杜映紫,与辰女一同袭击重伤叶澜山,并把他送进清霜楼……
“大道唯争,”叶澜山平静地与她对视,“三年前我也这么说过,当初的事我扪心自问,并无值得后悔之处。技不如人,则是我该受此劫。怎么,这回辰女没有来吗?”
他修为恢复得极少,又知向明月方与人动过手,真元未复,想要战胜杜映紫并不容易,心中其实慌乱,面上却强作镇定。杜映紫倒被他问住,辰女并没允许她擅自行动,她是听灵魔说了叶澜山的下落,趁辰女不注意偷跑出来寻找踪迹,这才尾随陆存一路到此。见惯了辰女的喜怒无常,她不敢确定自己的举动会有什么后果。
“不关你的事!”色厉内荏,蓬松的大尾巴局促地摇了摇,杜映紫重新收敛起思绪,对着这张熟悉的脸,恨意再次翻涌上心头:“叶澜山,你害我全族性命,莫以为我会放你生路!原想着让你在清霜楼里头体会一下生不如死,没料到你这骗子还能哄徒弟跟你上床让你脱困,哼,那这回干脆教你死状凄惨……”
“我不知道你同师尊有什么恩怨,但我绝不会让你伤他。”
向明月将叶澜山护在身后,破土而出的异藤朝狐女周身缠去。杜映紫身法轻灵矫健,像只瑰丽的穿花蝴蝶,即便是在腰后摆动的尾巴都躲避得及时,始终在异藤的包围圈中来去自如,手中长鞭如水波,对准了藤蔓尖刺的末梢击打,使之短暂停顿。
“一丘之貉!欲女的传承怎会选中你这种人?!”
辰女似有意似无意向她提起过欲藤的强处及弱点,杜映紫便能早做应对闪避。她清楚自己仅是那神灵捡来取乐的玩物,闲着教些对彼而言微不足道的花招,由是更艳羡实质的传承。她没见过欲女罂怜,但听辰女说,那是远在真仙之上的大魔。
“欲女的传承?”向明月心中一动,“真仙洞府”的藏宝图来源既与辰女有关,这狐妖又与辰女共出入,果然对藤蔓的异变有所了解。
然而此刻情形万分不妙,敌方比自己更清楚异藤的来历,腾挪闪躲之余尚有还手能力。而召使异藤对他真元消耗颇巨,适才与陆存比斗,气力还未恢复,拖下去必不是狐女的对手。何况若无法在短时间内困锁住杜映紫,又会被仙道七门赶来的正道修士堵住。
焦躁情绪对斗法毫无助益,且使他乱中出错,藤蔓再难封住杜映紫行动。狐妖踩着藤条一跃纵身,裙摆飘飘如一朵盛放的鲜花,玫红鞭梢虽遭兵刃阻隔,仍在向明月肩头留下狰狞血痕。
眨眼功夫,两人短兵相接已十数回合。杜映紫旋腰一踢,借势凌空而起,鞭身缠住向明月掌中毒镖,将之甩得脱手在地,趁向明月无兵刃可用,正待乘胜追击。危急关头,叶澜山掷出袖中短匕,打得长鞭去势一顿。
昨夜叙谈后,向明月为表信任,将齐浩清相赠的匕首还给了叶澜山。情急之下他也找不出其他兵器,仅将积蓄许久的真气灌注冷刃,瞅准鞭势疲软处掷去。
他修为虽弱了一大截,可临阵经验并没丢失。杜映紫酣战中顾不上他,于是在不设防的情形下,那把精钢短匕非但阻住长鞭,还沿着水属性真气的流动,栽落时狠狠扎进狐狸的尾巴中。
杜映紫疼得长嚎一声,新仇旧恨一同算上,反手一鞭击得叶澜山跌飞出去。向明月护着他边战边退,担忧叶澜山伤势,打得更难有章法。
一路退到青冥河畔时,向明月身上已又添了大大小小近十道伤口,叶澜山亦呕红不止。
正在雨季,青冥河水面上涨,湍急的河水洗刷着堤岸。向明月虽少年便入魔修一途,却从未有过这般穷途末路之感。实际上假如抛下叶澜山独自远遁,杜映紫多半追之不及,仙盟的人也大概率找不到他,但他根本没有升起过这等念头。
年轻人只是暗暗有些灰心地想,若一同死在此处,即便师尊还没那么爱我……也是同穴了。
叶澜山修为不足,被那一鞭抽在胸口,尤自气海翻涌,痛楚难当。他担心扰了向明月迎敌,捱着不敢出声,冷汗于鬓边不住地淌,感觉到徒弟握在他臂弯上的掌心用力收紧,忍着痛温声安抚,“阿月,莫怕。未到绝路,死局也有逢生之机。”
第36章 36 祸福
千钧一发之际,长枪架住鞭锋,祸福转瞬,向明月做梦都未曾料到,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仙道七门竟成了此刻强援。
齐浩清阻住杜映紫攻势的同时,仙盟少主韩承业率领其余正道修士合围而来当然,他们预备包围的不止是狐女,同样包括向明月与叶澜山二人。或者说对他们而言,向叶二人才是此行最大的目标。纵能自杜映紫手下逃得死厄,陷在仙盟诸修士的合围中,更是插翅也难飞。
仙盟众人脚步挪动,并不紧张,只是缓慢地收紧包围圈。盖因杜映紫显然不敌齐浩清,左支右绌,不出五招已挂了彩。
正在狐女疲于应付时,青冥河的波涛忽然汹涌翻滚。叶澜山没有与向明月站在一处,他冷眼审视着此番仙道七门的来人。与其说是包围圈,这些修士大多出于不同的派门,还都是掌门、长老等身居高位者,在修真界末日预言将近之日遇着这诡谲任务,互相存着提防,距离间隔颇远。水属性的灵气敏锐地察觉到河水中的法力波动,察觉到这点的人绝不止他一个,但这股力量过于澎湃深邃,形势未明的情况下,并不会有人出手援助齐浩清。
雪岩枪舞动如风,将扑面而来的汤汤河水悉数拦挡在枪网之外,竟无一滴沾身。然而待齐浩清凝神定睛望去,哪里还有杜映紫的身影?
在场修士大多自认法力高深,竟叫一只不成气候的狐族妖修消失眼前,俱是既惭且惊,兀自惶惶对视之时,一道银铃般的女童笑声似远似近地回响在每一个人耳畔。
“她是司命双神的从神,是执掌水流、变化与阴谋的神祇。”
向明月忆起陆存的话,脱口喊道:“辰女!”
不知是否因他喝破名字,那笑声倏然终止,河面上归于一片寂静,唯有流水声与风声。众人面上神情各异,齐浩清握着雪岩枪枪杆,不紧不慢退到叶澜山身旁,隔开向叶二人。
向明月与杜映紫战得气空力尽,原本召引出的异藤都恹恹地沉回泥地里去,身上更是多处带伤,衣袍血迹斑驳。一双眼虽直勾勾盯着叶澜山,却也知道此时没办法凑近过去。
见无人开口,天枢掌门大弟子、仙盟此次行动名义上的领袖韩承业咳嗽两声,打破沉默,“叶师叔,”仙道七门同气连枝,虽然如今愈发的貌合神离,但同辈都以师兄弟相称,“得知您犹在人世,师尊他老人家特地派晚辈前来搭救,幸亏诸位师叔伯襄助……”
韩承业环视周遭,将五派宿老都夸了个花团锦簇,见众人面色稍霁,心中却很不踏实。他师尊韩文德仅吩咐他,上仙说叶澜山受魔修弟子向明月囚禁。他们原该从向明月手中救出叶澜山,想着魔修若是搏命顽抗,那毋庸置疑合该临阵诛杀,可现在算是个什么状况?
上仙没说非得杀了那魔修不可,也没说叶澜山该如何安置,是带回天枢去见师尊,还是让他回天璇去?他是不敢腹诽上仙语焉不详的,只能敬服上仙的莫测高深。
“叶师弟,这三年来掌门的位置老夫是坐得如履薄冰啊,各峰弟子考核、用度调配真正是愁煞人,老哥哥的头发都熬白了。你既然安好,不如还是交还到你手上吧。”
说话的乃是天璇现任掌门吕辛,叶澜山知道这位师兄素来忠厚不擅俗务,当年多半是骤变下诸方博弈,拥戴这老实人登上掌门之位。此言多不属客套之语,然而还是只能摇头苦笑道:“吕师兄,我修为尚未完全恢复,恐不能服众,天璇掌门之位仍得劳您担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