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博尔吉亚。你是我的新娘么?”年轻人用最简单的自我介绍开场。
“原纯。”新娘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
“使者说你是个美人,看来没有说错,一个贩麻商人的女儿,也会生得像玫瑰花瓣那样娇贵。”
“你却没有教王国使者所说的那样英俊,你这么瘦,眼圈黑得像是鬼,是因为整天都过着一个叛逆教士的浪荡生活么?你吸食大麻烟么?酗酒?熬夜赌钱?还是总和几个女人一起在床上滚到天亮?”原纯不假思索地回击。
她直觉上讨厌对面的年轻人,讨厌他的不守时,也讨厌他的衣饰,更讨厌他冷冰冰的眼神和刻薄的腔调。但她并不畏惧什么,她来之前所抱的期待就不大。确实,她从十三岁得知自己已经和这个人订婚开始,就等待着这次见面,但她期待的并非是高贵温柔的男人和日后幸福的生活,她期待的仅仅是一次见面,她想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是一个对手还是一个朋友。
很明显,这个人不是朋友。那么对她来说很好,判明了敌我的战局比模糊不清的战局好。原诚的女儿不畏战。
“我本来以为东方的女人会懂一点规矩,想不到是这样的刻薄。这里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如果你饿了可以自己问厨房叫吃的,女侍会带你去找你的房间,他们已经帮你收拾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住在坎特博雷堡,至于明天的婚礼,那不重要,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也许要让你失望了,这是场政治婚姻,可是你嫁错了人,也许你应该选择我的哥哥。”西泽尔淡淡地说。
对于原纯的刻薄,他没什么感觉。如果真说有感觉,反而是些兴奋。这样的一个女人不错,至少她懂得在自己受伤之后立刻反击,血液里有着某种野鲁的本能。西泽尔听说过一些逆来顺受的东方女人,像是丝一般的柔软和水一样的滑,无论何时她们都不会对丈夫怒目而视,受了委屈也只会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地流泪。如果是那样的女人就更糟糕了。
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留下去了,于是起身走向门口。
“没有人指望一个被自己父亲漠视的儿子能为我们晋都做什么。但我也好奇一个失势的公爵为什么要娶我,指望一个东方国家作为他的靠山么?或者只是要娶一个美人?我听说翡冷翠堕落得像是开在黑色泥沼里的花,”原纯在他背后恶毒地嘲笑,“竟然是这么一个细弱的孩子,我还以为你会扑在我身上把我按倒在床上呢。”
西泽尔回头:“你有过男人么?”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女人,目光冰冷,而又饶有兴致,从她笔直漆黑的长鬓直到裙脚下露出的那双刺绣高跟鞋子,一寸一寸地看下去,在每个细节流连。原纯愣了一下,后脊一股又寒又麻的感觉直冲上脑,令她浑身打了一个哆嗦。那是让人至反感不过的目光,可并不淫秽,而是可怕,就像一条冰冷的蛇信,透过婚裙,在她的皮肤上缓缓扫过。
西泽尔看完了,转身出门,脚步声在走廊上逐渐远去。
摆脱了那可怕的目光,原纯觉得自己略略放松下来。她的呼吸刚刚平静,心里却被巨大的愤怒所填满。她八岁前是贩麻商人原诚的女儿,八岁时原诚一枪刺死了前任国君,变成了新的国君,她也就搬到了父亲的宫殿里住,此后十三岁和教王国的公爵订婚,十七岁正式出嫁。她不是一个出生时就很高贵的女人,并不认为和男人有染是什么大事,她的父亲也并不那么认为,如果原纯要从父亲的侍臣中选取两个年轻美貌的男人来宠爱,原诚很可能只当作看不见。可事实上她并不曾和任何男人亲近,因为她也只有十七岁,而且她看不起父亲身边那些漂亮胆怯的男人们,他们会弹着琴唱悠长嘹亮的古歌,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可只要父亲一发怒,他们就会把一切优雅和尊贵都忘了,跪在地下瑟瑟发抖。
她气得急了,撩起裙幅按住了“青丝”的剑柄,几乎要拔剑出鞘。可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忍住,现在这么做已经晚了,没什么意义。她本该在见到这个叫做西泽尔·博尔吉亚的公爵时就把剑拔出来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样便可免去一切的羞辱。
月光照在静谧的台伯河上,微微起伏的河面此刻看去是漆黑的,反射着凄冷的银光。两头尖尖的舸子随着水流飘过,午夜的撑船人身影萧瑟。
这条河是翡冷翠的生命之水,市政厅的外墙上是这条河的浮雕,记录着相隔久远的年代,孩子们在台伯河中嬉戏,妇女们扛着陶罐来河边取水,河上渔船飘过,男人们站在船尾拖着渔网,网里成群的鱼跳出水面,一派热闹的景象。但是现在不同了,河上游依然清澈宁静,河下游却明显变得喧闹而肮脏。
居住在下游两岸的都是城里的下等居民,他们是妓女、罪犯、东方来的异教徒、外省和臣属国迁移过来的流民,没有去市政厅投票的权力,也不能去大教堂行弥撒。他们中也有些商人,但是即便再富有,也不过进入下议院当个议员。而谁都知道下议院的表决没什么用,和上议院不能比。翡冷翠的权力掌握在那些身份高贵的上议院议员们手中,他们是上等市民,无一例外的是虔诚的教徒。对于下等市民而言,唯一的机会来自教廷,教廷会把上等市民的权力授予忠实的信徒,但是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下等市民们即使在肮脏的小教堂里表现得再虔诚,红衣主教们也不知道,他们不太愿意降临这里的小教堂。
下等市民们渐渐也习惯了他们的身份,安于做一个妓女、手工业者或是小商人。这里没有乞丐,乞丐若在街头伸出手来,只会遭遇大声的呵斥,而不会得到一个铜子儿的施舍。他们也不太敢来这里,因为这里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很不安全。这里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命看得太值钱,也不把别人的命看得很重要。阳光照在台伯河上的时候,这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醒来的孩子哇哇大哭,女人们把便桶提到河边去冲洗,狭窄弯曲的街道上弥漫着便桶的臭味和烤面包的香味,阁楼上的姑娘把晾干的衬裙收回去穿,干苦力活儿的男人们抓着凌乱的头发结伴往码头去。夜幕降临的时候这里也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浑身散发着汗臭的男人们醉醺醺地围聚在小酒吧里,带着货物刚刚赶到翡冷翠的小商户在旅店门口洗刷牲口,身段妖娆笑容妩媚的女人们则扭动她们柔软的腰肢,瞄着是否有衣饰华贵的男人经过她们的门前,试着把他们拉进去。据说某些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也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女人虽然便宜,却懂得各种花样,不惜手段地讨男人欢心,和那些声名显赫的贵妇人不同。
而真正的深夜降临的时候,这里就彻底地昏暗下去。这里几乎没有路灯,街面崎岖不平.很少有人能在这里摸黑行走不栽跟头。每一家每一户都把门窗锁闭,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敲门不会有人应答。行人不敢离开大路往巷子里行走,街角的黑暗里偶尔会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可仔细看去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野猫经过还是藏在那儿的人已经走了。这里传说经常有杀人抛尸的事情发生,每一次尸体都被扔在台伯河里,市政厅不希望某位教廷的大人物不小心在清晨看见一具尸体随着河水起伏,于是花钱雇了一个船夫午夜撑着船在河上搜寻,遇到尸体,就用带着铁钩的长杆把它捞到船舱里。
这里被称作东方区,“东方”这个词在翡冷翠意味着古老神秘和富饶,也意味着异教徒和堕落。
东方区的地下赌场里,烟雾弥漫,年轻人抽着便宜的烟草,红着眼睛围绕着赌桌,看着骰子在桌面上跳跃滚动,一会儿有人狂喜,有人懊丧地踢着桌子。算不得年轻的女招待扭动上身走到赢钱的人身边,用肩膀撞他的背祝贺他的好运气,赢钱的人急着赌下去,头也不回把一枚银币塞进女招待的胸衣里。已经输光的男人们则只能沮丧地围坐在酒吧边,摸出口袋底最后几个铜币换一杯酒打发这个晚上。
酒吧的一角,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和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同,显得太安静。从他走进这个赌场,他只是坐在那里喝了三杯葡萄酒。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除了酒保。他跟酒保说了三次“红葡萄酒”,每次慷慨地支付了一枚银币,摆摆手表示他不需要找零。他身上那件黑色礼服不像是生活在这里的人能买得起的,他的丝绸领巾也不像,袖口的银扣子更不像。酒保猜测他是一个住在其他区的有钱人,是来这里找他的相好却被甩了,只能在这里一个人喝着闷酒。
“给我一杯粮食酒,加冰。”有人坐在那位客人的身边,粗声粗气地对着酒保说。
粮食酒是这里最便宜的酒,用纯粹的粮食酿造,木炭过滤,几乎没有什么酒香,很辛辣很有劲,像是刀子一样。口袋里不剩几个钱的年轻人往往要上一杯,兑上水能打发好一阵子。
新来的客人扔了三个铜币在桌面上。
“冰块要单收钱。”酒保翻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可以等我赢了钱再付么?”新来的客人皱了皱眉头。
“昆提良,那跟等到你死了再付没什么区别。”酒保说。
“好吧,一杯粮食酒,斟满一点。”新来的客人抓了抓浓密如狮鬃般的褐色头发,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冰块。
粮食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端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满意地吐出一口气,转向身边喝着葡萄酒的年轻人:“你好,我叫昆提良。”
喝葡萄酒的年轻人并不看他,摇晃着酒杯,过了一会儿说:“西泽尔。”
“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喝了很长时间的酒。”昆提良耸耸肩,“有些烦心的事情?要人帮忙么?”
“明天是我的婚礼,所以我不想呆在家里。”西泽尔淡淡地说着,把一枚银币扔在桌面上,“给他加两块冰,再给我一杯葡萄酒。”
冰很快到了昆提良的杯子里,葡萄酒也被摆在了桌面上。
昆提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太紧张?还是你的老婆太难看,所以想到她你就觉得恶心?”
“不难看,算是个美人。”西泽尔随口说着,低头看着半透明的冰块在血一般殷红的酒液里飘浮着。
昆提良想了想,耸耸肩:“总之你看起来今晚没地方去,也没什么事情打发时间,也不需要找个漂亮可人的姑娘陪着,那为什么不试试手气?也许今晚的幸运之神附在你的身上。”
“我不喜欢赌博。”西泽尔淡淡地说,“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知道这里人比较多。”
昆提良斜眼看着西泽尔,上下打量他。而后他凑近西泽尔,压低了声音,神色诡秘:“如果有八成的赢面你也不想试试?我有机会让你的钱今晚翻个倍。”
“赌桌上不会有八成的赢面,你永远只有一半的机会。”
“只要有足够的钱和胆子,你甚至会有十成的机会。如果你没有胆子,那么计算神的手帮你扔骰子,你也一样会输!”昆提良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鄙夷。
西泽尔扭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昆提良。他大约十七八岁,身材高挑健硕,披着一件棕色的厚绒长衣,大概是因为热,只套了一只袖子,另外半边搭在肩膀上,一只手从长衣里伸出来抓着盛粮食酒的酒杯,衬衣袖子挽了起来,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像是一条小公牛的后腿。他的面容英挺,棱角分明,像是个农庄里出来的俊小伙子,一脸络腮胡子没刮干净,露出短短的须根和青色的下巴,略显落拓。不过那神气还是洒脱骄傲的。
西泽尔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我愿意试试,反正我现在没什么可做。”
“我可以把保证赢钱的办法教给你,赢了我要三成。”昆提良挑衅似的看着西泽尔。
“一成,你没有出赌本,”西泽尔淡淡地说,“我出十五个金币。”
“一成?”昆提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一成。”西泽尔说。
“好吧好吧,一成,你的价钱也还公道,你出了十五个金币的赌本,这样我们能捧三十个金币回去,我得三个,还不错。”昆提良看见西泽尔全无表情的脸,知道自己没有要价的余地了。
“一个半金币。”西泽尔说,“赌本刨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