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火焰燃烧在遥远的前方,像是指路的灯。

西泽尔·博尔吉亚向着火光蹒跚走去,脚下哗哗地响着,水漫到了他的小腿,冰冷的,映着遥远的火光,水上荡漾着发黑的红色,像是血。

也许确实是血,西泽尔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梦中,他很困,很想这么闭上眼睛睡去。可是他做不到,火光照着他的眼睛,火焰飘忽,就像是一只手在远远的地方对他招着。还有那歌声,填满了这里的每个角落,无论靠近那火光或者远离,歌声没有半点增减,像是一个女人在睡梦中的呓语,只有一再重复的旋律,却听不清她在唱什么。

西泽尔踩着水前进,跌跌撞撞,脚下水哗哗地响。

他在火光前站住,看着那具燃烧的十字形木架,焦黑的木架,生锈的铁链,锁着他熟悉的那个女人。她唱着歌,额前一缕头发垂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透过头发看着西泽尔。歌声起落,女人脖子上的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缓缓跳动。

“你来看我了么?孩子。”女人停止了歌唱,看着他,轻柔地说。

西泽尔摇头。

“你又来看我了,那便拥抱我吧,这就跟妈妈一起走吧,妈妈的怀里很温暖。”女人又说,无比爱怜地看着他。

西泽尔往她的脖子以下看去,知道这是个谎言。女人没有温暖的怀抱,她的怀抱只会是漆黑而灼热的。从头颅以下,她的身体已经被烧尽,只剩下漆黑的骨骼,铁钉从她的两根腕骨之间穿过,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上,她细细的颈骨弯曲着,艰难地支撑着完好无损的头颅。

她对西泽尔微笑,笑容美得像是一个诱惑,诱惑这个孩子去她漆黑而灼热的怀抱里。

西泽尔还是摇头,令他窒息的恐惧在胸膛里飞快地生长,像是树的影子那样扭曲着纠缠在一起。

他转过头,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知道这里没有路,这里只有一片红色的水,一具燃烧的木架,一个还未死去的女人。他在跑,可他没有地方可去,他无论跑向哪个方向,那里只会有无尽的水和无尽的黑暗。

可是他要逃跑,逃跑无需目的地,只是要离开这里。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快要跑得筋疲力尽了,他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水越来越深了,漫到了他的腰,也许很快就要淹没他。

他不敢跑了,停下来喘息着,转身看向背后。背后也是一片黑暗,那木架上的女人大概已经距离他很远了,火光再也照不到他。

这里很黑很寂静,只有他一个人。

“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因为你是妈妈的儿子。”有人在他背后轻柔地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过头去,看见那女人的头颅靠在他的肩膀上,对他温柔地微笑。她的嘴唇是鲜红的,像是有露水要从上面滴落下来。她的头发是蜷曲柔软的,像是新梳出来的蚕丝。她的耳边一枚银色的五芒星吊坠轻轻地摇晃着,随着女人咯咯的轻笑。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逃脱了,因为他正背着那具十字架,背着火焰,背着一具焦黑的骷髅,背着他母亲的头颅。

十四岁的西泽尔·博尔吉亚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按着胸口,低低地喘息。他浑身都是冷汗,丝绸睡衣里湿透了。屋里弥漫着轻微的薰香气味,伸手不见五指。嬷嬷们大概也都离去了,她们临走的时候会从外面把门带上,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他无法从这里逃走,就像在梦里那样。

可是此时黑暗里除了他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低低的,轻轻的,在不远的地方,带着些微颤抖。

西泽尔伸手要去他的枕头下摸索那柄匕首,然而他在那个呼吸声里听出了熟悉的节奏。

“阿黛尔?阿黛尔是你么?”他低声问。

“哥哥我做梦了……梦里有个女人……她要掐死我……”他的妹妹阿黛尔的声音传来,带着轻微的哭腔。

“阿黛尔,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西泽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柔和,他从床上爬起来,辨别声音的方向,一边摸索着墙壁慢慢地向着妹妹走去,一边用衣袖擦着满头的冷汗,他的眼角剧烈地跳动着,像是皮肤下藏了一条小蛇,它在暴怒地扭动。他使劲按自己的眼角要让那小蛇平静下去,可是做不到。

“阿黛尔,不要怕,我在这里,很快就能走到你的身边。”他又说。他的手按在花纹墙纸上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

他的面前不远的地方也传来唏唏嗦嗦的声音,那是一双小手按在墙上摸索着,越来越近。他一手按着墙壁,一手竭力地伸出去,伸向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圣格里高利历二十四年十二月三日,十四岁的西泽尔公爵还不知道的时候,他被确定要与遥远的东方国家晋都的公主原纯结婚。此刻遥远的东方,十三岁的纯公主在烛光里拔出自己十岁生日时父亲赠送的礼物,两尺长的古剑“青丝”,微微侧转剑锋,凝视着淡青色的剑刃上微光转动。

“教王已经答应了么?”原纯缓缓地把剑还鞘,看着面前盘膝而坐的父亲和叶素盟,“那么,女儿明白了,还有三年的时间,我会为去教王国做好准备。”

原诚呵呵大笑,拍着巴掌:“确实,要去颠覆一个国家,怎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确实是流着我原诚之血的女儿啊!”

“我不能保证,也许我被西泽尔降服,反过来帮助他颠覆了父亲的国家。父亲到时候不会埋怨我吧?”十三岁的女孩儿对着父亲微笑,她有些少女的风韵了,笑容妩媚动人。

“作为国君自然会埋怨。可是作为父亲,有了那么好的女儿,可以颠覆一个国家,无论是伟大的教王国,还是我们晋都这样的小国,我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原诚起身离去,并不告别。

直到原诚的马车声远远地离去,原纯才默默地站了起来。女侍以为她要回卧房休息,跟上来为她提着青锦裙裾。可是原纯没有动,低头看着油灯灯芯上一团温暖的光,像是在出神。

她忽然飞起一脚,把放在一旁的长颈铜水壶踢翻了,咣的一声,壶盖飞出很远,汩汩的清水流得席子上到处都是。女侍惊恐不安,急忙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裙子去擦。

原纯呆呆地站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第二章]翡冷翠的新娘

圣格里高利历二十八年。

四匹马的马车停在城堡前,仆役们铺设好红色的地毯,原纯搭着女侍的手,一步步走进坎特博雷堡的门穹。坎特博雷堡是翡冷翠城外的一座古堡,一个富商把这座城堡献给教王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王又赠给了自己的养子。

原纯被女侍的手牵引着,行走在两侧都是精美立柱的走廊上,这些黑色的大理石柱子纤细笔直,上面以宽大的券拱支撑着屋顶,建筑风格华丽而繁复。走廊的一侧是坎特博雷堡的大厅,另一侧是花园,下午的阳光照在玫瑰花丛上,从浓郁的黑紫色到明媚的白色,每一色都开得欣欣向荣。可以看得出这是个奢华的古堡,花匠、仆役和女侍都很小心,可这一切无法掩盖这里的冷清,原纯停下脚步往后看去,柱子和券拱包围的道路很深很长,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

这就是她的家?她想。其实和父亲的宫殿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建筑,相同的是冷清。

她今年十六岁,在祖国的贵族少女中,出嫁得已经算是晚了。她十三岁和教王圣格里高利二世的养子西泽尔公爵订婚,至今没有见过这位公爵殿下,也不曾见过他的哪怕一张画像。虽然对于这桩婚姻本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不过女人的天性还是让她不能不关注自己未来的丈夫。她倾听父亲和教王国来使的对话,询问曾经出使教王国的大臣叶素盟,翻阅一切和西方有关的书,以此来获得一点一滴的消息。不过很遗憾的,关于西泽尔·博尔吉亚,也就是她未来丈夫的消息出奇的少,这个身份高贵的男人于去年正式获得了公爵的封号,那一年他才十六岁。但是西泽尔公爵在翡冷翠看起来是个异类,他几乎不接近任何人,偶尔出席社交活动的时候也会戴着面具,似乎对于他而言无处不是假面舞会。而可笑的是,这位公爵居然还是位教土。

第一次听老师说起假面舞会的时候原纯就有种难言的厌恶,这种活动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翡冷翠这座城市,五彩缤纷而腐臭,上面还插着俗艳的雄雉尾羽。原纯学习的是成为东方淑女的一切礼仪,虽然她自认自己算不上一个东方淑女,不过她确实很善于用几枝兰花和菖蒲插出一盆雅致的花来。她喜欢东方式的美,就像兰花,剑一样素而孤独,可现在她必须面对适应假面舞会和翡冷翠的一切,好在她已经为此学习了整整三年。

女侍引她进入一间小而精致的祈祷室,在长桌边坐下,行礼退了出去。

原纯放松了一些。这件屋子的墙壁很高,不大的窗子开在极高处,透入的光线足够照亮屋子。一面墙都是书架,另一面上装饰着带博尔吉亚家族玫瑰徽章的剑和盾,中间一张长桌,桌子中央的银盘子里是新鲜的绿色玫瑰花,想必是新换的。原纯警惕地四顾,她的手隔着长裙,贴着自己的大腿按下去,按到了父亲在她十岁那年赠予她的礼物“青丝”。这柄锐利的薄剑被她用皮带束在了大腿上,幸好她的双腿修长,这件婚裙裙幅又大,才不致在坐下的时候露出痕迹。她不太能说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剑鞘贴紧大腿的感觉让她觉得安全。

墙壁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西方的巧匠善做这种精密的机括。原纯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钢铁铸造的指针在重锤往复摆动的作用下有条不紊地旋转,时间即将到下午的四时。对方已经迟到了,而这是她和她未来丈夫的第一次见面,明天早晨他们就将举行婚礼。原纯很讨厌等人,即使是她的父亲。

屋子里有第二个呼吸声。

原纯收回目光,心里猛地抽紧。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身黑色礼服的年轻人已经坐在了长桌的对面,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原纯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谁,而她是晋都原诚的女儿,不能怯场。她笔直地以目光回击。年轻人大约十六七岁,和所知的一样,脸色苍白瘦削,一头半长的头发,天然就是蜷曲的,蜷曲的黑发从额前垂下一绺。他戴着一付细丝框的圆片眼镜,目光从镜片后面透出来,阴阴的有几分邪意。不过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无所谓邪意或者正气,他的瞳仁一片漆黑,像是墨点的,根本看不出眼神。他的衣服精致讲究,领口扎着东方产的丝绸领巾,袖口缀着华丽的蕾丝,袖口里露出同样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蕾丝袖口和苍白的手上都沾了墨水点,这往往是一个贫穷的书写匠才会有的标记。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刚刚奋笔疾书了些什么,不过毫无疑问,他不是洗澡换衣之后洒上香水,准备充分地来看新娘的。

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两人都没有移开目光,第一轮的交锋没有分出胜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