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格拉古大主教,你是第一次见到他吧?他可是翡冷翠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和西塞罗大主教一样的地位崇高。”米洛指着人群里交谈的一个老人。老人穿着主教的红袍,正和几个山区修道院来的院长讨论什么,喧闹的贵族盛宴并没有让他们显得庸俗。他们的目光还是温润坚定的,圣者一般。

“安东尼将军,十字禁卫军的领袖。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两个人曾经一起在北阿菲利加的战场上对付野蛮人。有人说他曾用一柄投枪制服了一头大象。”米洛又说。

原纯看向那个穿着军服胸前挂着铁十字勋章的威武老人,老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向着她遥遥举杯。

“他是在和我打招呼么?”原纯靠近米洛问。

“是,还能跟谁打招呼?安东尼将军知道谁是今晚最美丽的女宾。”米洛深深地看着原纯的眼睛,“而且我告诉过他,我说会有一个神侍一样的东方公主驾临,她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安东尼将军当时笑着跟我说,那么他要看看这个美丽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现在我想他明白我没有撒谎了。”

“哦,米洛,”原纯笑,“你四处跟人说我的名字,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米洛从一旁侍者的银盘上取过两杯葡萄酒,递了一杯到原纯手里。

“是什么重要的话么?”原纯轻轻抿了一口,笑笑。

“我还没有准备好要说出来,”米洛低头看着地面,“可我很快就会准备好的,那一天我会对这里的所有人大声宣布。”

“如果是让人心脏受不了的话,还是不要说了,你知道我的胆子可不大。”原纯极尽妩媚,轻轻拍拍米洛的心口。

米洛像是喝醉了酒那样脸色绯红,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这时候旁边几个贵族少女掩着扇子的低语传进了原纯的耳朵。

“我想我是发疯了,我每天晚上会忍不住地想到他,我自己都觉得那样很傻,可是我怎么能让自己不去想呢?”

“他的眼睛,不要直视他的眼睛,那是泉眼,会把人的灵魂给吸进去的。”

“我可不像你们,我想的不是他。西泽尔殿下不如苏萨尔殿下那样温柔,他笑得太少了,甚至没有几句话。女人怎么会对石像般的男人动心?”

“女人最大的荣耀,不就是夺得那钻石一样稀有的笑容么?”

少女们之间似乎起了争执,压低了声音喋喋不休。那边她们目光所指,是教王的长子苏萨尔公爵,这位翡冷翠最年轻的主教确实是令人不能不赞叹的美男子,头发金子一样闪光,身材修长干练,线条清朗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无论什么人向他行礼,苏萨尔都会回以高贵却谦和的微笑。他正站在一群年轻的贵族教士中,娓娓地讲述神的道理。隔得很远,原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过从那些年轻教士几乎着迷的眼神里,她至少看得出苏萨尔在语言和讲演上的天赋。

但是苏萨尔不足以吸引原纯,距离苏萨尔不远的舞池里的舞蹈显然更有吸引力一些。原纯目光扫过,看见穿礼服的男子们怀抱少女起舞,雍容华贵。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男士们多半是狮子、狐狸和古代神话里的英雄,少女们却是孔雀、鹿或者猫。原纯参加过这种流行的假面舞会,钟情于少女的男子往往趁机隐藏身份去接近她,原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游戏非常好玩,当一个不知名的高大男士拉住她的手起舞时,总有关于对方真实身份的猜想,神秘得令人激动。今天的舞池显然被一个红裙的少女所领导了,她没有戴面具,面孔在原纯看来似曾相识。她和舞伴所跳的不是翡冷翠最常见的社交舞,而是外省的一种舞蹈‘弗拉明戈’。很少有人能跳这种舞蹈,因为它的节奏刚阳强劲,那是外省乡下丰收时男子向女子求偶的舞蹈,女舞者的动作幅度很大,难度很高,男舞者则要配合女伴的动作。舞池中央起舞的红衣少女一身红透的丝绸长裙,腰肢纤细,胸口绣着金色盛开的花,她的裙摆下缘也以繁复的手工绣着金线,这样沉重的裙摆在舞蹈中就会飞旋起来如同风车。少女和她的舞伴忽而靠近忽而分离,全身曲线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剽悍,少女身体极其柔韧,她抬腿的时候,穿着金色高跟鞋的脚和头平齐,裙摆沿着白皙修长的大腿滑到腿,稳稳地站立,像是一株年轻的白杨,而一旦动起来,她的鞋跟沉重有力地踩着舞池的地面,节奏昂扬欢快,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孔雀。她的舞伴是一个黑衣的男子,带着纯黑色的简单面具,打着响指围绕少女舞动,瘦削的身体敏捷有力,他是这场舞蹈的配角,却又牢牢控制着局面,他扮演着一个追求少女的年轻男人,可是他诡秘狡诈又老练,他的追求是时而热切时而冷漠的,时而贴近时而远离,他是个老练的猎手在靠近这只骄傲华美的孔雀,他并不想一味地拜倒在孔雀华丽的裙摆下,他在诱惑着孔雀,反过去要她屈服。

原纯对于这种充满了诱惑和追逐的舞蹈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能不赞叹这对年轻人的舞技。和旁观舞池的其他人一样,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鼓掌。音乐声猛地终结,红衣少女的男伴在裙摆下揽住少女修长的腿,以一个艰难却有力的平衡结束了这支曲子。最后一瞬间,少女扑向了男伴,如孔雀把胸口扑向猎人的刀尖,整个故事结束在利刃贯穿孔雀胸口前的一瞬,隐隐的是场悲剧般的爱。掌声里,少女像是累得喘不过气来,软软地瘫在男伴的怀里,双臂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的男伴却只是淡淡地摸了摸她的头,原纯能看出那种抚摸中的敷衍。她心里腾起了某种不悦的感觉,像是憋了一口气那样难受。

那些窃窃私语的少女还在继续,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原纯听不清她们的对话了,但刚才“西泽尔”这个名字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努力竖起耳朵,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一个贵妇已经站到了她面前,微笑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在这群人里她的衣服朴素得令人有点吃惊,一头蓬松的头发,一张微微有些发红的脸,身材不高,相当的壮实,看起来像是外省乡下的一个农妇错误地闯入了这里。

“年轻人,让女人们私下聊聊吧,一会儿再回来。”贵妇对米洛说。

米洛看见原纯关注舞池的时候,本想邀请她去跳下一支曲子,不过看见这个贵妇的时候,他失去了一贯的洒脱,不情愿却又恭敬地向着贵妇点头行礼,走开了。

“孩子,那些饶舌的女人在讨论你的丈夫,”贵妇贴近原纯的身边,紧紧挎着她的胳膊,像是母亲带着女儿出来逛街,“我叫莱斯比亚,你应该听过我丈夫的名字,他叫德鲁苏斯,是你丈夫西泽尔公爵的神学老师。”

“德鲁苏斯枢机卿?天呐!”原纯像是个真正的翡冷翠淑媛那种按住自己的胸口,做出吃惊的样子,然后上前抓住莱斯比亚的手,“真不敢相信我能在这里见到您,西泽尔总是说起他的老师,眼睛里满是崇敬的光。”

她心里确实吃惊,她不曾听说莱斯比亚,但是她知道德鲁苏斯这个人对于翡冷翠的影响。

“我可不知道他的情况,我们已经离婚了。”莱斯比亚坦然地笑笑,凑近原纯的耳边,“还有,可别像那帮虚伪的贵族那样装腔作势,我只是个乡下女人而已。我也知道你和西泽尔公爵殿下不那么和睦,还有,西泽尔公爵殿下和他的老师之间也不那么和睦。”

原纯愣了一下,随即,她被莱斯比亚脸上一付戏谑的神情逗得笑了。从见到莱斯比亚的第一面起,原纯感觉到这个贵妇可以信任。她喜欢莱斯比亚。

“好吧,”原纯也凑近莱斯比亚耳边,“这一套是我在翡冷翠学的,我以为但凡一个贵族女人听到对方的家世都应该捂住胸口做出要昏倒的样子说,天呐,我真不敢相信我见到的就是尊贵的什么什么什么爵士。”

“嗯,说得没错,但凡一个贵族女人就该这么做。”莱斯比亚笑着,带点揶揄,看着原纯,“可我是个乡下女人,你也不是什么翡冷翠贵族女人,不是么?我亲爱的孩子。”

“乡下女人?您的丈夫是地位尊崇的大主教,五位枢机卿之一。”

莱斯比亚耸耸肩:“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是个外省乡下养鸡的女孩,他还只是一个穷教士,身无分文,但是可以结婚。可是后来他变成了神父,然后是主教,大主教,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距离神越来越近,可不能再有俗世的婚姻,所以我们就离婚了。可以说我被自己的丈夫抛弃了吧,他献身给神,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不过人们还是把您看作德鲁苏斯大主教的夫人吧?”原纯看见人群里米洛偷偷往这边看来,“米洛上议院也很忌惮您。”

“是啊,至少我是德鲁苏斯平生唯一的一个妻子,不会有下一个。”莱斯比亚也注意到并未远离的米洛,“我打断你们是想告诉你,不要相信米洛。在我的家乡,大妈们总有责任帮女孩们赶走不怀好意凑上来搭腔的坏小子。”

“为什么?”原纯好奇起来。

“不要相信米洛,就像不要相信骗子。米洛脸上永远写着‘骗子’的字样,他最想的大概就是让你为他着迷,把你自己献到他的床上去。然后他就会掉头离开,随便你怎么哭喊。”

“会这样么?”原纯不置可否。

“我从卖鸡蛋的时候就会分辨骗子了。”莱斯比亚的眉峰挑起。原纯忽然能够想象这个贵妇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必然是个穿着宽松布裙子、用手帕扎住头发、对一切不怀好意靠近她农庄的人举着草扒大喊大叫的少女,脸上带着干活时被太阳晒出的红晕。

“但是如果你是为了你祖国的利益而在翡冷翠接触这些当权的世家子弟,那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莱斯比亚的神情忽然变了,“我知道政治家们总是需要更多的盟友,尽管盟友们多半都是骗子。”

原纯笑笑,不说什么,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

“对了,我的丈夫也出席今天的活动么?”原纯想起了这件事,环顾周围,“我听到有人讨论他的名字。”

“当然,西泽尔公爵虽然是个孤僻的孩子,不过他总是假面舞会里的黑王子啊。”莱斯比亚指向舞池中央。

原纯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莱斯比亚所指的就是那个红裙少女的舞伴,现在她也想起那个红裙少女是谁了。那是塞尔维莉娅,米洛的妹妹,一个绝美的少女。原纯记得自己结婚的那天,坎特博雷堡的门前始终停着一辆马车,塞尔维莉娅一身黑裙,蒙着面纱的脸从车厢里探出来,怨恨地看着她心爱的男人成婚。原纯想到她的眼神就觉得背后发寒,像是有人把匕首顶在那里一样。

“女孩们叫他黑王子,因为他只出席假面舞会。他每次都会采用不同的装束,不容易认出来。我敢打赌,这里的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西泽尔公爵已经悄悄地出现在这里了,但是崇拜他的女孩们有一套特殊的方法在人群中把他找出来。这是女孩们的秘密,她们有个秘密的姊妹会,叫做‘毒药公爵’。”莱斯比亚说。

“毒药公爵?”原纯好奇起来。

“你的丈夫,不是很像毒药么?”莱斯比亚笑笑。

原纯脑袋里嗡嗡作响的声音十倍百倍地放大起来。崇拜某个男人的姊妹会,她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在晋都国,没人能想象为了崇拜某个贵族子弟,女孩们会结成这类组织。如果一个东方国家的父亲发现自己的女儿参加了这种组织,他一定会暴怒得打断女儿的腿。而在翡冷翠,这却是风雅的贵族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原纯不是一个想法顽固的人,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原谅。只是当被崇拜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时,这种感觉有点怪怪的。她眼前浮现起成排的少女赤裸着躺在丝绸大床上等待献身的场面,不由地恶心起来,捶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他真有这么好么?”原纯喃喃地说。

“真有这么好,我也是‘毒药公爵姊妹会’的成员啊!”莱斯比亚大笑。

原纯的耳边像是响了一个雷,她猛地扭头,呆呆地看着莱斯比亚。

“孩子,别把我看成情敌,我只是太有好奇心了。”莱斯比亚拍拍她的背,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很喜欢原纯听到这句话时的表现,瞪着眼睛活像刚刚吞下去一个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