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你一直住在异端审判局的宿舍里没有回家,”盖约下车站在他身边,“我也没听说,我记得这里两个月前还是一片垃圾场。”
“是神的力量和信徒的虔诚造就了它,前前后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有人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
昆提良看过去,看见消瘦的老人正站在车旁,躬身行礼,他的须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刻刀刻上去的。那些皱纹全部展开,老人的脸上带着谦谨的笑意。
“下议院议长克劳狄先生?”西泽尔下了车,“我是教王的养子西泽尔·博尔吉亚,我代表我的父亲来这里。”
“是我,我一直等待着您的驾临。”议长说。
“我从我的父亲那里听说过您在东方区的政绩。”西泽尔淡淡地说,“令人难以忘怀。”
“那是我的职责,是我应该做的。”议长说,“那就由我带您参观一下新落成的教堂吧,这是东方区一万两千四百五十名虔诚的信徒捐赠的,他们一共筹集了十万五千枚金币。赞美神,这些虔诚的人多么希望教王也能看到我们的新教堂,可不敢相信梵蒂冈真的派来了使者。”
“十万五千枚金币?”昆提良吐了吐舌头,这笔钱在东方区绝不是小数字,一万两千四百五十名捐助者也是惊人的。
“是的,他们的名字都被刻在这些地砖上,以纪念他们的功德。”议长说。
一行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下,在红毯没有遮住的地方,每一块地砖上都是不同的名字。忽然看见如此多的人名排列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些惊讶,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教王要派使者来祝贺这个教堂的落成了。”盖约凑近西泽尔耳边。
西泽尔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又一辆黑色的马车沿着河岸走来,停在西泽尔的马车旁,纯黑色的车棚和骏马,没有任何装饰,车夫是个魁梧如狮子的年轻人,一身黑色的斗篷,斗篷下似乎穿着甲胄,一柄沉重的制式佩剑显露在斗篷外。昆提良看见那辆马车,眼角跳了跳,扯了扯西泽尔的袖子。
车门打开,首先被注意到的是车中人一头金色的长发,然后是一张英俊的脸。这张英俊而默无表情的脸在绝大多数时侯都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厌恶来。而那双总是紧握着直剑的、戴着白色皮手套的手则令人畏惧。谁也不知道这双修长干净的手杀死过多少人,关于他的杀人纪录,是翡冷翠的一个传说。
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锡尼一身黑色的军礼服,走下马车,看见同样面无表情的西泽尔。西泽尔点了点头,李锡尼躬身行礼,以示他对公爵的尊重。西泽尔紧绷着嘴唇,似乎无意于说话。李锡尼沉默了一瞬,向着议长微微点头,和车夫一起走向新落成的教堂。
李锡尼转过身去的瞬间,西泽尔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来。
“他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西泽尔低声对昆提良说。
“如果只是不喜欢那么简单的话就好了。”昆提良耸耸肩,“您大概是李锡尼副局长的眼中钉吧?您来了异端审判局,他就显得黯淡无光。”
“你的意思是李锡尼在妒忌我?”西泽尔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修长背影。
“那还用说?”昆提良咧嘴,“我们是异端审判局最棒的一队,副局长大人不行了。”
西泽尔笑笑,并不说话,缓步向着教堂走去,随口问:“李锡尼副局长也是您邀请的客人吧?克劳狄议长,您不要过去跟他聊聊?”
“您是教王的使者,西泽尔公爵,我当然应该陪同您……真得感谢您抽空驾临东方区的教堂。您知道……这里很破落,贵族们一般都不愿意来这里,可是这样的仪式没有贵族参加,又显得寒酸了……我们大着胆子给教王和卢加拉斯局长都发了邀请的信,想不到两位都派来了使者,真是让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克劳乙槌に手交握,紧张地搓着掌心,微微躬身跟随在西泽尔身后。
“我非常荣幸地被任命为使者,虽然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安排。”西泽尔淡淡地说。
“这大概是……”议长低声而谨慎地说,“我在文件中请求教王陛下指派您为东方区的派遣神父,真没想到这份文件教王陛下真的亲自看了,我本以为几位德高望重的枢机卿处理一下就可以的。”
“我?东方区的派遣神父?”西泽尔微微一愣,“为什么?在此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我必须告诉您我的神学也并不好,虽然我的老师德鲁苏斯大主教是一位虔诚勇敢的修士,但是我没有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因为……您上任以来东方区的治安大大地改善了,那些异端分子和作乱的人都被你属下的骑士们收拾了。我想……东方区这样的地方需要雷厉风行的手段,只是派遣一位神学精深的修士可能没有用。”议长低低叹了口气,“您知道,让这个混乱的区能维持一个平静的局面,真让人操心。”
“那真要感谢您对我工作的认同。”西泽尔换了话题,“我对这座教堂知道的不多,但是在我看到的东方区教堂里,这是最好的一座。刚才您说这是信徒们捐赠的?”
“是,没有花费市政厅一分钱,信徒们为了感谢神把童贞圣女赐给他们,捐献了全部的修建费用。”
“童贞圣女?”
议长攥起胸前悬挂的圣十字,满脸虔诚:“就是最近东方区的神迹啊,一个来自异乡的少女,她甚至不会说话。可是经过她的手,一碗普通的水就能治病,盲眼的人喝了那水能复明,癫痫的人喝了那水能痊愈,害了癞疮的人喝了那水,全身皮肤像是婴儿那样光滑。所有见过她显示神迹的人都对神更加虔诚,您知道,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方,她一定是神赐给那些得病的人的。教王认定了她的圣洁,亲自授予她‘童贞圣女’的称号。”
“真难得,”西泽尔淡淡地说,“神不会遗弃你们,我们去看看她。”
一行人走进教堂,恢宏的天顶画下悬挂着巨大的玻璃吊灯,一排排的木椅子上坐着贫苦的人们。这些平素里说话总是吵吵嚷嚷的人此刻都小声呼吸,把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等待。整个教堂里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而在教堂极深处,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是一座圣坛,一个白色衣服的少女坐在圣坛中央一块方形的石板上,亲手把一碗一碗的水递给被修女领到她面前的人。得到一碗水的人都激动得颤抖,急急忙忙把水喝下去,像是在沙漠里步行了很远很远的人,渴得就要死去。
而白衣的少女看不见这一切,因为她的脸上蒙着手掌宽的白色麻布,从额头盖到鼻子,令她什么都看不见。
西泽尔微微愣了一下,眼角轻轻跳了跳。
喝完水的人感恩地在女孩面前鞠躬,仿佛一瞬间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活力来,拖着脚步走近女孩的人轻捷地离开,愁眉苦脸的人露出释然的喜色。少女并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坐着,像是一个没有表情的瓷娃娃。
“她为什么蒙着眼睛?”西泽尔低声问。
“因为看不见,她是个生来的盲女。她也不会说话,不能行走,一直就坐在那块石板上……修士们都说那是她为拯救世人付出的代价,献上了自己的欢乐作为祭礼,换得了神赐予的力量。”议长低声赞叹,“是传说中发生在圣徒身上的事情啊!”
“付出的代价么……”西泽尔说,“真有趣。”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代价啊!”议长也低声说。
西泽尔默默地点点头,向着白衣的少女走近。守在圣坛外的修女们不敢阻拦这位贵客,让开了一条通道,西泽尔越过那些修女,前行几步,又停下,沉默地看着童贞圣女。议长比了一个手势,示意西泽尔可以走近少女,西泽尔摆了摆手。盖约从后面跟上来,掀开手中的礼盒,里面是一本羊皮面的《神之谕》,这是梵蒂冈的圣典,教王的礼物,由教王亲自施以祝福的一本书。白衣的修女急忙上来接下了,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含着泪花。这类贵重的礼物连贵族也是要羡慕的,何况是赐予一个东方区流浪的少女。
西泽尔转过身,准备离去。
转身的一瞬间,他听见背后的轻微响动。西泽尔默默地回头,看见黑暗中的圣坛里,童贞圣女向着他举起了手,手里是一碗清水。她的手白得透明,清水的反光恰好照在她蒙了麻布的脸上,她的脸也白得透明。一瞬间她身上似乎有一层水光笼罩着,清冽而温润,是圣像图上的圣母把水赐予街头罪孽的人,甘霖垂落,解除一切罪孽的往事。
“大概是……她听见您的脚步声,以为您也是来求医的人。”议长低声解释。
西泽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侧身注视着那个悬在空中久不放下的碗,碗里摇晃着一片光。
许久,他低声说:“我没有罪孽需要救赎,谢谢。”
他向着少女微微点头,转身走向教堂的大门。他的背后,少女轻轻地把水碗放下,放在自己的面前。圣坛侧面的阴影里,李锡尼冷冷地注视着西泽尔的背影,转而去看沉默的少女,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走到门口的时候,西泽尔停下脚步,转向议长:“最近翡冷翠的局势很不安定,大量的流民涌入东方区,都是异教徒。他们的生活凄惨,导致犯罪滋生,每天早晨街头都有新的尸体出现,有人说东方区是这座神的城市里一块被神遗弃的土地,我也听说很多流民仇恨着教士和贵族,这些日子绑架权贵的家人勒索赎金的事情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流民做的。这个时候看见虔诚的人们建起了这座教堂,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议长愣了一下,感激地点头。
“克劳狄议长,我需要你的帮助。”西泽尔接着说。
“只要我能做到的!”议长急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