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提良耸耸肩:“异端不会在自己的屋子前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异端’两个字。”
他对着身后招了招手,几条黑影从街角里闪了出来,凑近的时候加图看见他们身上都是异端审判局的骑士军服,铸铁的钮扣在黑夜里反射铁青色的光。最后的一人扬手跟加图打了个招呼,那是盖约,他也从十字禁卫军转到了异端审判局,正式成为圣裁骑士西泽尔·博尔吉亚的下属。
一名骑士悄无声息地凑近制皮店的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着,而后对后面的同伴点了点头。其他的骑士拔出了腰配的制式长剑,这些森严的武器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冷冽起来。骑士们背贴着制皮店的墙壁站立,摒住呼吸,剑身贴紧面颊。
盖约抠住墙上挂皮子的铁钩,敏捷得像只猴子,悄无声息地登上了二楼屋顶,蹑着脚步接近阁楼。
昆提良扯了扯加图:“害怕就回屋子里去,想看就闪在一边。”
他也无声地拔出了佩剑。
二楼的盖约从背上取出了长柄火枪,他揭开几张石板瓦,一脚踩在阁楼的顶上,端好姿势,把火枪的枪口贴着薄薄的木板。
昆提良缓缓地举手,竖起大拇指。
盖约扣动了扳机。火枪的枪膛处火光暴射,巨大的响声里,子弹洞穿了屋顶的木板射了进去。几乎就在同时,昆提良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冲上去一脚踹开了制皮店的门,所有的骑士跟着他一同举剑,大吼着扑杀进去。
“异端审判局骑士!奉圣裁骑士西泽尔·博尔吉亚殿下的命令!全部人跪下!”骑士们大喊。
刚才还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了异样的骚动,加图以为那里面只住在一个制皮的跛子,可是听起来此时里面却有几十个人。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骑士们的大喝,都混在一起。随即是金属相撞的刺耳声,中剑的人的哀嚎,家具翻倒的闷响,仅听声音也可以想像里面的场面。
加图觉得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心脏咚咚地狂跳。他不是个胆小的人,却不由地贴在墙壁不敢动弹。
一个黑影从门里撞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狂奔了几步,停下来左右看清了方向,一跛一跛地向着石竹街的一侧逃亡。那个瞬间加图和他照了一个面,是那个善制皮的跛子,他一张猩红色的脸上,满是恐惧和狰狞。加图无法想像那是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丑陋的制皮匠,在夜幕里看起来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他逃起来速度飞快,像是一头跛足的野兽。
“闪开!”二楼屋顶的盖约大声说。
他跳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单膝跪倒,平端火枪。火枪再次轰响,火光溅射,像是一条醒来的火龙,鳞片一震!远处的跛子应声跌倒,然后迅速地爬了起来,又是一歪一歪地往前奔逃。
又一个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提着染血的长剑,那是昆提良。他和盖约对视一眼,而后看见了贴着墙壁惊恐未定的加图。昆提良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袋,他解开皮袋口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亮了一下给加图看。只是短短的一瞬,加图看见的是一个肮脏的肉团,外面捆着粗糙的棕绳,被鲜血浸透。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跛子制皮匠搞出来的东西,他们在搞人祭,用的是一个婴儿。”昆提良啐了一口,“该死的东西!不会让他溜了!”
盖约已经给火枪再次填充了弹药,追着跛子跑向黑暗里,昆提良把那个皮袋扔下,也跟上了他的步伐。
“加图,你看着!我们会是整个异端审判局里最精英的!”昆提良一边跑远,一边对着加图竖起了大拇指。
街上只剩下加图,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皮袋里滚出来的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一切喧嚣归于平静。加图凝视着,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幕,他隔着很远凝视他的妈妈,那个女人用最后的力量转动目光,向他告别。
午夜,雨沙沙地下个不停。卡龙达斯堡外,一辆黑色的马车在雨幕中缓缓出现,停在城堡的吊桥前。这座城堡是教王长子苏萨尔的住所,这位公爵是身份超然的巡回神父,协助教王处理梵蒂冈的外交事务。城堡上的守卫有所反应,从油布下取出了装填了弹药的火铳,扳开击发槌。
驾车的仆从跳下马车,对着城堡上呼唤:“放下吊桥,是普林尼殿下的马车!”
守卫长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看见了马车顶篷上金色的玫瑰十字图案,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家徽。
“是普林尼殿下!快去告诉苏萨尔殿下。”他回头对一名守卫说。
很快,城堡上的机械带着“嘎嘎”的响声开始了运作,吊桥被放了下来。一个紫色礼服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带着仆从踏上了吊桥。他大约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个刚刚长成的孩子,一张白皙柔软的脸,带着孩子气的俊俏,眼瞳明亮,眼角弯弯,总像是微笑的样子。
一身修士白袍的苏萨尔穿过吊桥,疾步迎上来,热情地拥抱年轻人:“普林尼,你都淋湿了!深夜赶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苏萨尔哥哥,我们进去说吧。刚刚听说一些事,真是让人烦透了!”普林尼皱着眉,微微摇头。
苏萨尔点点头,搂着弟弟的肩膀拍了拍,和他一起往城堡里走去:“别烦心,有什么事,在我这里都能解决。”
女侍们准备了蜂蜜红茶,盛在纯银的茶壶里,苏萨尔和普林尼用精致的小银杯饮用。红茶的热气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普林尼脸上郁结的神色才稍稍有所缓解。苏萨尔和弟弟坐在同一张沙发里,爱惜地摸摸他的金色短发。
普林尼把杯子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今天下议院的议员们向父亲呈交了文件,除了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称赞了西泽尔那个家伙,说他在异端审判局上任以来功绩非常突出,希望父亲授予他东方区教堂神父的位置。”
苏萨尔笑笑:“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西泽尔在下议院的那些泥腿子中很有一些影响力,我听说他整天都在东方区那些臭烘烘的地方混,泥腿子们也觉得西泽尔对他们不错。”
“哥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普林尼看着漫不经心的苏萨尔,着急起来,“你也才是神父啊!如果西泽尔真的被升为神父了,岂不和你有一样的地位了?我有时候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对一个异端的孩子那么优待?让他去异端审判局出风头,却让我去山里管一个修道院,这不公平!西泽尔是头狼啊,一旦让他得势,他就会跳起来咬人!我绝不怀疑这点!”
苏萨尔还是笑。上个月梵蒂冈传出教王的任命,让普林尼去北部山中一个古老的修道院担任见习院长,那里非常的封闭,入山要走六七天的路,修道者们用这样的环境来避免外界动摇他们的内心。可是普林尼不喜欢,听说要离开玫瑰盛开的翡冷翠去山里,他急得跳脚。可是教王的任命已经下了,难以改变。普林尼入冬就要出发,这些天正为此苦闷。
“哥哥你还笑!”普林尼瞪大眼睛,眼角流露出伤心来。
苏萨尔为普林尼倒上红茶,摸着他的头,轻柔地跟他说话:“普林尼,你误会父亲的意思了。异端审判局虽然重要,可是那是军职,山里的修道院虽然艰苦一些,却是圣职。在翡冷翠当然是圣职高于军职,西泽尔在异端审判局表现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卢加拉斯主教是异端审判局的局长,翡冷翠的实权人物,却没有得到枢机卿的位置,何况西泽尔呢?你理解父亲的苦心么?在翡冷翠,最重要的是下一任教王是谁,其次是三大枢机卿是谁。教廷掌握着军队,神权永远高于俗世的权力。父亲所担心的,是其他几大家族会争夺教王继承人的位置,所以才着力把我和你培养为圣职人员。你从山里的修道院回来,在神学和名声上都有提升,而西泽尔在异端审判局做再多的事,不过是个做苦力活的下等人。你用得着羡慕他么?”
普林尼听着听着,神色渐渐地舒缓,最后露出孩子气的笑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西泽尔不会真的成为东方区的神父吧?”
苏萨尔眼角抽动,冷冷地哼了一声:“绝不可能!一个异端的儿子,怎能兼着军职和圣职?”
兄弟两人肩并肩,接着喝茶。他们的头发都像金子般耀眼,面庞柔软眼瞳明亮,一眼看去便可知是亲生兄弟。他们的母亲是翡冷翠一个大家族的养女,雍容华贵,精通音乐和诗歌,这些都遗传给了这对兄弟。在翡冷翠,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年轻一辈中最有前途的,有教王的关照,自己也聪明,哥哥十九岁就任职神父,他们又都温柔优雅善解人意,年纪大些的贵妇看他们就如看待自己的孩子,而更多的人把他们看作未来的教王。
普林尼想起了什么:“对了,苏萨尔哥哥,我昨天看见西泽尔的妻子了,在一个酒会上,她可真是个美人。那些仆从说得没错,就像珍珠一样亮眼,她的希伯来语也说得好极了。”
苏萨尔笑笑:“这么上品的女人?”
“我可没有夸大,你自己看到就明白了,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不会忘记的女人。那么长的腿,那么细的腰,肤色像象牙一样,还有那头发,又黑又长,和丝绸一样!你如果走近她,就会闻到她裙子上熏的东方香料,我从没闻过那种香味,像是酒一样醉人!”
苏萨尔冲弟弟眨了眨左眼,诡秘地笑:“普林尼,想追求她?她可是狼的女人,听说她的父亲,晋都国的原诚,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普林尼急忙摇头否认:“我只是为哥哥你觉得气愤,他们订婚的时候,苏萨尔哥哥你还没有订婚。即使要迎娶晋都国的公主,也该是苏萨尔哥哥你,怎么会轮到西泽尔那个异端的儿子?那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就被送到西泽尔的床上去了!不是太可惜了么?”
苏萨尔愣了一下,端起杯子继续喝茶,淡淡地说:“西泽尔也没有得到那个女人吧?据说至今还没有同房,那位公主似乎很不喜欢西泽尔的样子。”
普林尼咬着牙,漂亮的脸蛋上神色有几分狰狞:“他就是什么都跟你抢!就像一条喂不饱的狗一样!阿黛尔是这样,晋都国的公主还是这样!”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苏萨尔的手一抖,杯子里的红茶几乎溅出来。他努力地稳住了,却没能止住眉角的抽动,那里像是有条血管直接连着他的心脏,一跳一跳。他沉默地看着前方,壁炉里火焰熊熊。普林尼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胀得通红,缩着头往旁边坐了坐。
片刻,苏萨尔吐出一口气,转身看着弟弟:“普林尼,我已经是侍奉神的人了,阿黛尔什么的,就不要再提起了。”
异端审判局。
昆提良和盖约穿着一色黑的骑士军服,抱着文件,笔挺地站在一扇黑漆的门前,门上悬挂了铸铁的十字徽,下面雕刻着办公室主人的名字和官职:“西泽尔·博尔吉亚,圣裁骑士。”
“进来。”里面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