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快请进来坐,地方很偏僻,您居然能找到。”加图上去握住议长的手,引他进屋。

“去拜访一位神父,路过就上来看看你。”克劳狄议长笑笑,坐在加图家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您要喝点红茶么?我这里只有红茶。”加图搓着手,有点紧张。

克劳狄议长微微摇头:“我今天呈交了一份文件给教王陛下,希望教廷能降低东方区的税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加图愣了一下。降低税率的文件是个极重要的东西,按道理说他没有资格过问,但是克劳狄议长深夜来探访他,直接问他的意见,他又不能不回答。他获得下议院的职位时,一个即将退休的老秘书告诫他说,在下议院里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不要试图越过自己的权限去说话,因为这样不会讨好,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加图一直这么告诫自己,谨慎小心地不说太多的话,即便有时候有些话憋在他心里,就像岩浆憋在休眠的火山里一样。很有几次,他旁听着下议院的讨论,有种走上讲台去大声说话的冲动,他无法忍受那些愚蠢的议员和他们无谓的讨论,他知道很多事情的本质,很简单,可是他却没有说话的权限。

他看了议长一眼,议长淡淡地看着他,温和地笑着。

“真正要降低的是在东方区发放的赎罪券的数量吧?跟有限的税相比,赎罪券才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加图坐在床边说。他知道自己说了很敏感的事,他提到了赎罪券,整个下议院里没有几个人敢说赎罪券的事情,就像没有凡人敢讨论神的事。但是加图还是说了,克劳狄议长的注视给了他勇气。

赎罪券的发放从前任教王圣格里高利一世开始,所募集的款项用于梵蒂冈中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缮。第一批发行的赎罪券被翡冷翠的人们抢购一空,信神的人相信这能宽宥他们的罪孽,拯救他们的灵魂。发行赎罪券在那时是个盛典,在山里苦修的修士们来到梵蒂冈,从大腿上解下荆棘编成的苦带,沾取伤口里的血混进墨水里,红衣主教们在念诵圣典,以他们圣洁的力量为这些纸券加持。教王圣格里高利一世亲口宣布这些纸券的神圣就像圣徒们的遗物那样珍贵,它们代表着过去无数代的殉道圣徒把他们的功德拿出来和购买赎罪券的信徒们分享,一切的罪孽都会因为信徒们捐资修缮圣特古斯大教堂而被宽恕。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其后这些纸券发行得越来越多,每一个去教堂的人都会被神父问起他们有没有需要赎的罪,如果有,那么就投下金币或者银币去购买放在圣坛上的纸券。不同的罪孽有不同的价格,通奸的价格高于偷窃,杀人的价格高于通奸,神父手中有一张教廷颁发的文件说明信徒需要支付的价格。最初东方区的下等市民还没有权力购买这些纸券,但是后来教廷允许东方区的人们,甚至是流民和异教徒,购买赎罪券。一切的事情都会和赎罪券联系在一起,譬如想下葬在公共墓地里的人必须购买赎罪券,剩下新生儿的家庭也要为孩子购买赎罪券,医生看病的时候必须同时销售赎罪券给他的病人……每一年庞大数目的赎罪券被印出来送到东方区兜售,每个家庭的钱柜都因此空了起来。出不起钱的家庭只能不看病,不把孩子的名字写进市政厅的人口册里,把死去的亲人遗弃在无主墓地的葬坑里。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是不能在文件里提起,购买赎罪券是挽救灵魂,降低赎罪券的发行数量是减少拯救的灵魂数量。”议长轻声说,“我能承担这个责任么?不,我承担不起。”

“不买赎罪券不能挽救灵魂,买了赎罪券就买不起面包,连肉体也挽救不了。”加图低着头说。

议长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天空下,漆黑的城市,破旧的房屋林立,寂寂得仿佛一座死城,只有远处街角的狗偶尔狂吠两声,令人没来由地心惊肉跳。

“你说赎罪券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其实也有很多人是心甘情愿地购买啊……对于生活在东方区的这些人,”议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连死后的救赎都没有,那么还有什么力量活下去呢?”

他转向加图,看着他的眼睛:“加图,你想过么?人,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

加图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悲哀而灼热,令他不敢正视。他被那句话击中了,全身像是被针扎那样刺痛。有什么话哽着他的喉咙,他知道那是不该说的,但是他必须说,否则他会被噎死。

“会有救赎么?谁见过救赎?我们看见的只是被投进教会的钱柜里的一枚枚金币和银币,买来一张一张油墨印刷的纸券!救赎?”加图微微地颤抖,“那只在教士们的宣讲里才有!”“那么人死了,只是归于泥土,腐烂,什么都不剩下。是么?加图,你是这么以为的么?”议长低声问。

“我……我不知道,”加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他使劲地挥了一下手想要摆脱那种无力感,“可是我看不见救赎,我看见的,只是归于泥土……什么都不剩下!”

议长默默地注视着他。片刻,老人微微地笑了,同时他眼睛里的灼热和悲哀也都淡去。

“这话是异教徒的口吻,你私下和我说说没事,但是,不要总把这样的论调挂在嘴边。”克劳狄议长对加图摆了摆手,“那么先不谈这件事了。”

“好的,我明白您的关心……我只是……”

议长打断了他:“在那份呈交给教王的文件里,我还赞美了圣裁骑士西泽尔公爵的功绩,希望教王委任他为东方区的神父。”

加图吃了一惊:“圣裁骑士西泽尔公爵?他是个军职人员,能当神父么?外面关于他可有些不好的传闻,说他是个阴沉的人,手段很强硬,在异端审判局上任才半年,已经有很多的政绩,可是几乎没有人喜欢他。”

“至少是个有能力的贵族。他担任圣裁骑士的两个月来,在东方区缉捕了不少异端和罪犯,这里的治安好了很多。也许手段确实有些凌厉吧?不过确实能看到效果。”议长淡淡地说,“我看西泽尔公爵不像是个对钱财贪婪的人,如果他很在意自己的政绩,想在教廷中往上爬,对我们反而是好事吧?不过这要求大概不会被允许吧?呈交上去的文件能否送到教王陛下面前,我可一点把握都没有。”

“您是下议院的议长啊!您呈交的文件都是很重要的,教王怎么能不看?”

“所谓的下议院只是开给下等市民议事的地方,我的影响力只在东方区这一块,对于住在这里的异教徒和流民,梵蒂冈并不看重。有人说下议院的议长甚至比不上上议院议员的秘书,这话说得不错。”议长笑了笑,转了话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如果两个月内不能得到教廷的一笔拨款,我们就会很棘手。东方区的墓地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那里现在都是无主的坟墓,有些尸体都暴露在外面。很快就要到多雨的季节了,尸体会腐烂,很可能会导致瘟疫。我想组织一次请愿,找个机会直接把要求呈送给教王陛下,可是请愿不方便去梵蒂冈,那会被看作示威。我想趁圣临节的机会,教王多半会驾临几位枢机卿家里的聚会,那时候我们去枢机卿的住所门前跪请,你觉得怎么样?”

加图犹豫了一下:“您呈交给教王的文件应该由西塞罗枢机卿转交吧?这样越级呈交好么?圣临节又是很特别的节日,这一日教王一般是亲自参加一些奢华而轻松的聚会,这个时候收到关于修缮墓地的请求,教王的心情大概不会好吧?而且您毕竟是下议院的议长,是代表东方区的人,由您去组织这场请愿,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您对于现在的权力不满足,是借用民意直接向教王要求更大的权力,这样对您的将来可不好。您担任议长的这么些年里,政绩谁都看得见,您就要退休了,到时候教廷毫无疑问会向您授予上等市民的身份,这时候为了一个墓地的事情影响您给贵族们留下的印象……其实,无主墓地无论如何修缮都没有用的,买不起赎罪券的家庭还会把更多的尸体扔在那里。”

议长摇摇头:“就是因为我要退休了,所以我想最后做一点事情,修缮墓地也许不能长久的解决问题,但是可以避免天气热起来的瘟疫。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区,瘟疫太可怕了,会杀死很多人……加图,据我所知你的家人都是死于瘟疫吧?”

加图愣住了,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是的。”他低声说,“整个城市都变成空城,病人死在自家的椅子上,能动的人都逃走了……我被舅舅带走的时候,最后去看我的妈妈,她坐在躺椅里,浑身皮肤像是僵尸那样的灰色,她已经不能动了。我不敢走近她,她转动眼睛跟我道别……我距离太远,听不清她跟我说什么……那是她最后的话……”

他竭力忍住激动:“她是个虔诚的教徒,用全家的钱去买赎罪券,可是那有用么?如果神真的在天空上看着,为什么要把瘟疫扔在她身上?”

“所以你那么痛恨赎罪券,是么?我的孩子。”议长轻声说,“那么你应该也痛恨瘟疫,那么帮帮我,组织这次请愿。让教王感觉到我们并不在试图挑衅他的神权,让他拨给我们足够的钱去修缮墓地。下议院里很多只知道为自己谋利的议员,在贵族面前只会唯唯诺诺,我不能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做,我只能相信你。帮帮我,孩子!”

加图低下头去沉思,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我明白了!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我们应该组织一支盛装的队伍,簇拥着童贞圣女去觐见教王,在圣临节那天请教王在这个欢乐的节日把神的祝福赐予我们。教王一定会觉得高兴而出来见我们,我们预先准备一份文件,教王出来,我们就欢呼,然后由我把文件呈递上去,请求他拨给我们特别的款项修缮墓地,这样的情况下他是无法拒绝的。这样一来,这件事就算是东方区虔诚的教民自发的,即便教王生气,也不会牵扯到您。”

“那样就太好了,”议长露出满意的笑容,“组织的事情也交给你做,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一定不会!”加图坚定地点头。

“我放下一件心事了,我还得去拜访那位神父,先走了,你不必送我。”议长站了起来,他身材高瘦,行走在加图的小阁楼里也得弯着腰。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忽然转身,拍了拍加图的肩膀:“加图,你是个很有才干的年轻人,上议院的事务你也没什么处理不了的。如果你不是个下等市民,不是跟着我这样没前途的人,将来一定会成长为著名的政治家吧?”

“不!跟着您我很荣幸!您就像我的老师一样!”加图急着说。

议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转过身,佝偻着背,缓缓走下了楼梯。

加图默默地看着老人的背影没入楼梯下的黑暗里,这时候他的背后,煤油灯熄灭了。灯油已经耗尽,最后一点亮光消失,他独自站在黑而冷的阁楼里,忽然间有种难忍的悲怆。他不知道克劳狄议长是不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的内心,最后这句告别似乎饱含深意,像是告诫,又含着惋惜。

就像议长说的,加图也相信自己本可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他相信自己比周围那些人都要更聪明更努力。他只是需要一个好机会。他在心底抱怨过自己是个下等市民,遗憾自己跟随的仅是一个下议院的议长,否则以他的能力,一定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梵蒂冈的历史里。他想过如何他的雇主是上议院的一位贵族议员,那该会怎样。可是他总之阻止自己想下去,因为克劳狄议长对他已经很好了,确实是老师一样的人。他不愿意为了政治上的前途失去这个老师,何况这个老师是真正理解他的人。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么冷的天气里克劳狄议长的衣服却很薄,急忙抓起自己的粗呢外套冲下了楼梯。

他踏上石竹街的碎石路面,一个魁梧的影子从街角里冲过来,脚步无声,快得如箭。加图闪退了一步,刚要发怒,以那家伙的体魄和速度,如果撞中了加图,大概会把他撞飞出十尺的距离。

而那个家伙的动作更快,一把捞住加图的衣领,低声咆哮:“闪开!不要碍事!”

加图愣了一下,对方也愣了一下。脸对脸凑得很近,双方同时认出了彼此。

“嗨!加图,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昆提良用袖子使劲抹去额头上的汗,为加图整了整被揪乱的衣领,在他胸口象征性地拍了拍,表示被揪乱的地方已经整理好了。他熟悉加图,知道这是个把衣着仪表看得像生命那样重要的男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会和这样一个男人变成好朋友,也许因为这个男人在小酒馆里喝多了时的眼神确实有那么点让人赞赏的傲气和冷漠。

“找个朋友,”加图拨开他的手,“我还要问你怎么在这里呢,这是我家。”

“石竹街九十七号?”昆提良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片。

“九十六,对面是九十七号。”加图指了指街对面一栋漆黑的屋子,那是制皮店的屋子,里面住着富有的跛子,一手漂亮的制皮技术,这条街上的人要做皮靴子都找他。整天店里都飘荡着新剥下来的皮子的血腥味和鞣制过的皮子的硝味,走过门口的时候加图都要掩住鼻子。

昆提良满意地点点头:“别出声,有情报说那间屋子里住着一个行黑巫术的异端。”

“那只是个制皮店。”加图说,“只有你们这帮异端审判局的骑士才会觉得世上无处不是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