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她的心里慢慢凉了下去,那丝窥探到西泽尔内心的快慰消失了。她无声地笑了笑,觉得自己今夜将会失眠。
异端审判局的办公室里,西泽尔把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躺上去试了试。椅子很硬,硌着他的背。但他想了想,还是把外衣盖在了身上,准备就这么打发过这个夜晚。
他本可以轻易找到一个地方睡,比如去找塞尔维莉娅,那个漂亮的姑娘会感动得哭出来,把他安排在自己柔软的床上睡。坐在床边抚摸他的头发直到他睡着,他也可以去找一个豪华的旅馆,不过他都比较犹豫,耽误了很多时间直到深夜,这时候去找什么地方都显得有点晚了。他很不习惯在坎特博雷堡以外的地方睡,他也确实觉得没必要避开那个女人另外找地方。他大可以回坎特博雷堡要女侍为他再安排一间卧室,他的城堡里有足够多的卧室。但是他还是不想看见那个女人,那张脸蛋漂亮却冷傲,嘴角无时无刻不准备下撇来表示对他的鄙夷。他想到自己和所谓的“妻子”住在一座城堡里,随时可能会在走廊上相遇,就很不舒服。
至于和他的妻子同眠,他从没考虑。他可以想象,那不会是两个年轻火热的身体搂在一起,而是两柄锋利的剑卷在一个被子里,刃口相抵。
这是他在异端审判局的第一天,拥有一间办公室,明天他会有两个部下,今后会发生什么,他还不知道。这一天里发生了很多事,他默默地想着,看着窗外。夜空里闪烁着冰蓝色的星光,空阔辽远。
椅子仍旧硌着他的背,他翻了个身,睡不着。
东方区的河岸上,顶着满天的星星,三个喝多了的年轻人脚步蹒跚。
很少有人敢于这个时候在河岸上步行,这三个家伙大概是喝得太多了。黑暗里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始终保持着几十码的距离。盯梢的贼不敢过于靠近,他对付三个人没有把握,尤其是那个魁梧的大个子。但是他想这些喝醉的家伙也许很快就会歪倒在路边睡去,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地过去摸走他们的钱袋。不过他已经跟着这些人在河岸上走了很远,心焦地看着这些人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就是站着不倒。
“嗨,滚远点儿!”三个人中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伙猛地转身,从他的伙伴腰间抽出一把火铳,甩手就放了一枪。
弹丸打在石头路面上,溅起火花,距离那个贼只有几码,吓得他跳起来没命地往后逃。他的背后传来了放肆的笑声。
“昆提良!别发疯!”有人拉那个大个子,“那只是个小贼而已,他又不是强盗,没把匕首架在你的脖子上。”
“嗨!别紧张,加图。我没瞄准他,不过是放一枪吓唬他一下,他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像是个吃死尸的豺狗跟着快死的动物一样。”昆提良打着嗝,吐出满嘴的酒气。
盖约从他手上夺下火铳插回自己的腰间:“你说那个西泽尔公爵说的都是真的么?会有那样的好事?”
“我说,别总是怀疑自己,我们是有本事的!尤其是你,盖约,你是翡冷翠最好的火炮匠师,我们都知道!”昆提良大力拍着盖约的肩膀。
“别太相信那些贵族的话,”加图摇头,“我告诉过你们,贵族,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他们每个人都舔农民和下等市民的血!”
名叫加图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简单的小礼服,白色的棉布衬衫,比其他两个人都斯文很多,是个金色短发的英俊青年。他喝得也不少,可还冷静,一路上只是望着天空念叨他的诗。昆提良则在大声嘲笑他的诗。
“那是你没有见过那个人!”昆提良大声说,“那个人,他的眼神跟那些贵族可都不一样!”
“别傻了!昆提良!看看你自己,你只是一个异端审判局的低阶骑士,你怎么知道贵族的想法?”加图也大声地回应。
“嗨!你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权力和光荣!”昆提良愣了一下,忽地跳开一步,挥舞着双臂,“权力和光荣!我就知道我们不会一辈子都是下等市民!”
他在夜空下用尽全力挥舞着双臂,对着台伯河大喊:“权力!和光荣!是的!我很期待!”
[第四章]圣裁的火焰
圣格里高利历二十九年三月,初春,深夜,独行的人走在台伯河的岸边,他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上垂下的风帽遮住了他的脸。
圆月在乌云中隐现。它露出云层的时候,清澈的月光洒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它隐入云层的时候,庞大的东方区被黑暗吞没,行路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河水哗哗地流淌。
独行的人走近一盏路灯,黑漆的铁柱上是玻璃的灯罩,灯罩里燃着一盏煤油灯。他停下脚步,从斗篷里取出一支手卷的纸烟,在煤油灯上点着了,默默地站在灯下吸着。烟卷燃烧的红点在风帽下闪灭,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生前迷恋烟草的孤魂。
他的身后,两个穿着同样式样黑斗篷的人缓缓走来。第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听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没有回头。后来的两人走到他背后,就此停下,第一个人把烟卷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三个人一前两后,默默地前行,像是深山里苦修的修士们走在去往山间教堂的路上。
河上来的风越发的冷了。
“一切的准备都就绪了么?”走在前面的人用极低的声音问。
“就绪了,大人。”跟在后面的人说。
“很好,要注意保守秘密,尤其是注意异端审判局的探子们。他们有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我太了解他们了。”
跟在后面的两人在风帽下隐蔽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经过了短暂的犹豫说:“大人,真的要这么做么?这可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被发现,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烧死在火刑柱上。”
“我们开始计划这件事的时候,不就知道这一结果么?”前面的人淡淡地说,“我曾经深思熟虑,我没有冲动。”
“也许……大人您不必参与,这件事我们去办就可以了。”
“我能够看着你们被烧死在火刑柱上,而我自己继续活下去么?”前面的人说,“那样我的灵魂会堕入地狱。”
三个人默默地前行了一段路。
“我们还需要些钱,有些事情需要用钱来解决,尤其和那些上等市民打交道。”走在后面的一个人说。
“有足够的钱,C送来了很大的一笔款子,都是足色的金币,那些上等市民会喜欢,你们去那几家银行,用印记就可以提取。”前面的人说。
“C是在催促我们动手么?”
“C没有说。他是个聪明人,只会暗示,不会明说。他只是送来了钱,恰好在我们最需要钱的时候。所以这件事跟C没有关系。他资助我们,我们接受。可我们不是为了C的钱而这么做的,我们是为了自己。”
“C可信么?”
“我不相信他,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在那些人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是一群弃民……”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看着台伯河的对岸。
对岸就是上等市民和贵族聚居的区,尖顶的阁楼刺入夜空里,无处不是灯火。那里的灯光明亮温暖,在水面上倒映出熔金般的颜色。从漆黑的东方区往那里看去,那边光影迷乱,像是飘浮在水面上的梦幻。
“所以我们只有亲手要回自己的土地。神创造世人,并不区分他们的贵贱。神创造了我们,已经在我们诞生前应许了我们土地,我们只是要依照神的吩咐,”远眺的人低声说,“夺取它!”
东方区,石竹街的一栋老屋子,三楼的阁楼上还亮着灯。这是这个街区所剩不多的几盏灯之一,一头金色短发的年轻人趴在灯下,以鹅毛沾着墨水流利地书写,他已经接近这份文件的结尾,手上和袖子上都是墨迹,灯里的煤油也要用完了。所以年轻人更加奋笔疾书,头也不抬。他知道这份文件很重要,必须在今夜完成,如果煤油用完了,他就没办法写完最后一章了。这样的深夜,在东方区里也买不到煤油,而且他也没有买煤油的钱了。
他感觉到文思有些断续,抬起头望着窗外思索,窗外漆黑的天幕下,乌鸦难听地叫着从屋顶上飞起。
“加图!有人找!告诉你的客人,现在已经是夜里了!该死的,别想我下一次从被窝里爬起来给他开门!”上了年纪的妇女在楼下大声地呼喊着,狠狠地带上了房门,正是这声音惊动了栖息在屋顶上的鸦群。
那是加图的房东,一个烤面包的胖女人,睡觉起来的鼾声能够刺穿这个建筑薄薄的壁板。加图并不介意房东的粗鲁,他知道房东事实上对他还不错,只是不太乐意在这么深夜里被人吵醒。而对其他的租客,胖女人喝骂他们就像地主对待交不起租的佃农。这个屋子里住着好些没钱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帮人送信,有的在店里干杂活,都是外省来的,经常到了月底交不起房租。而加图不同,尽管有时候他也没有买面包的钱剩下了,但是他会在月底把房租准时地送到房东面前。他认为这是他和房东之间的契约,他必须履行。一个放弃了契约的人是不能生存于社会的,这是他的老师告诉他的。房东喜欢加图这样的小伙子,金发、漂亮、温和而彬彬有礼,没有事的时候出神看着窗外,眼神低沉忧郁。房东说她如果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儿她会把她嫁给加图,当然事实上她没有,如果她真的有,加图相信她会考虑街对面那个制皮店的跛子老板。而没有人相信加图会是可以依赖的男人,他仅仅是金发、漂亮、温和和彬彬有礼而已,他并不是个上等人,也不像制皮店的跛子老板那样有一技之长,他穷得甚至养不活自己。
加图猫着腰过去,打开了阁楼的小门。他在这里行走必须弯着腰,否则脑袋就会撞到屋顶。他很好奇这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访客,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你好么?加图。”须发花白的老人站在他的门前,对他微笑。
“克劳狄议长?”加图惊讶地说。
他是下议院议长克劳狄的机要秘书。下议院的机要秘书是他在翡冷翠第一份体面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至少让他可以发挥所长。加图喜欢书写文件,喜欢听到这些文件被朗诵在议院里,有种神圣的感觉。对于他的朋友昆提良而言,剑代表力量,而对于加图,笔代表力量。克劳狄是个非常温和的雇主,对加图的才能很欣赏,把一切事情告诉他,而且从来没有用过居高临下的语气。但是下议院的议长毕竟是东方区有身份的人,这样的人在深夜里来一个年轻秘书租住的阁楼里探望,这是加图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