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烟尘里站着的两个人如同被雷霆劈在头顶,一时间似乎心跳停止,耳朵里嗡嗡作响,回荡着“博尔吉亚”这个姓氏。博尔吉亚家族和美地奇家族并称,是翡冷翠令人敬畏的大家族,都出过不只一任教王,轮流把持着梵蒂冈的权力。而现任的教王圣格里高利二世,恰恰出自博尔吉亚家族。他的三个养子中的一个名叫西泽尔·博尔吉亚,而翡冷翠的人们无不知道所谓教王的养子,事实上就是亲生儿子。他也许会成为未来的教王。今天早晨听说教王的次子和晋都国的公主联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些念头在两个人的头脑里像是云团那样翻滚,云团孕育着可怕的雷电。

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何等愚蠢的事,在未来教王结婚的前夜,他们为了十五个金币,把他打昏在台伯河的河岸上。

冷汗从两个人的脑门不断地往下流,他们两个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忽然变成了莲蓬头一样的东西,可以不断地出水。

西泽尔听见背后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他转身回望,看见昆提良正大步奔向自己。盖约没有跟着,只是昆提良一个人。他跑得很急,跑到西泽尔面前急停,大口喘着粗气。西泽尔冷冷地看着他,昆提良竖起一根手指,用力抖了抖。

“一个问题,想问一个问题。”他喘着气说。

“嗯。”西泽尔点点头。

“为什么选我们?”昆提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今天是我在异端审判局就任的第一天,我还没有部下,我需要部下,就这么简单。”

“如果你说话,很多人会争着当你的部下,你是公爵,有的是有本事的人要投靠你。”昆提良耸耸肩,“而我们是什么?两个曾在东方区小赌场里劫过你的小贼而已。”

西泽尔微微皱眉:“对我而言你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在东方区的小赌场抢过我什么的,都是小事。我刚好遇见了你们,所以选上你们,就像投骰子一样是偶然。你和盖约是我最初的部下,以后我的部下还会越来越多。”

“你就相信我们能做好?”

“做不好,可以学习,学不好,你们会死在战场上,对我没什么损失。你们是会铤而走险去东方区的赌场里弄钱的人,换句话说,你们是亡命徒,你们有欲望,也不缺勇气。”

“你确定我们不会背叛你?”

“你们不会背叛,随着我们合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你们就更加不会背叛。我会给你们的不仅仅是薪水,还有权力,和光荣。”西泽尔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目光忽然涣散迷离起来,带着一点点蛊惑,说话声音也变得极轻极低沉,“期待么?昆提良,权力,和光荣。”

昆提良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有了权力和光荣,您分给我们几成?”

“看你能做到什么了。”西泽尔转身走了。

原纯在妆镜前梳头,妆镜前放着九枝的烛台,卧室的四周都放着烛台,照亮了这间婚房的每个角落。婚房布置得很用心。合欢木的大床,床头雕刻着玫瑰花和缠绕的藤蔓,床上的垫子又厚又软,天鹅绒床单上压着丝绸被子和东方风格的驼绒毯,床上挂着两重帐子,白色的纱帐子和金色的绸帐。其他家具也都是合欢木的,甚至于墙上的像框,里面是东方风格的山水画。卧室里烛光暖昧,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衣柜里挂着轻若无物的丝绸内衣,红色绣金羊毛地毯很厚,踩上去仿佛要陷进去似的。一切都很温馨,可是原纯知道这份温馨来自细致的坎特博雷堡女侍长,公爵本人甚至可能连看都没看过这间卧房。

原纯觉得一切真是可笑,真正关心她和丈夫赤裸相见的一刻的人,不是她也不是西泽尔,而是给她梳头的女侍长。

“您的头发真是漂亮,像是缎子一样。”女侍长由衷地赞叹。

“谢谢,你在坎特博雷堡几年了?你看着很年轻。”原纯问。

“九年了,我出身在一个下等市民家里,我的父母都是神的信徒,希望我能跟随一位教士,就把我送给了坎特博雷堡的西泽尔殿下。那一年我九岁,西泽尔殿下八岁,阿黛尔殿下只有六岁。”

“教士?”原纯笑,“他能称得上教士么?”

“西泽尔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女侍长犹豫着说。

“你所谓他的好,是他不会打骂地位比他低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怒,不会挑剔,不会苛求……是这样的好吧?可你也知道那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善良,而是他对这些东西都无所谓,他不在乎,所以表现得很宽容。”原纯淡淡地说,“可他是个有欲望的人,如果什么东西他真的在乎,他就变得比任何人都苛刻严厉,绝不放手,是不是这样?”

原纯感觉到给她梳头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女侍长没有说话。

“仅仅见过一个人两面就对他下这样的评语,我确实也是个刻薄的女人吧?”原纯自嘲。

她忽然起身。她穿着一袭纱质半透明的长睡衣,同等质料的散角裤,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走到床边坐下。她向女侍长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我要知道西泽尔公爵的一切。”原纯看着女侍长的眼睛,缓缓发问。

“夫人要问什么,我知道的一定回答。”女侍长不安起来。第一眼这个东方来的公主,她就感觉到了强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和西泽尔给她的压力一样,静静的,并不咄咄逼人,却像是一柄剑缓缓地推了过来。

“一切。”原纯重复。

女侍长沉默了很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初到坎特博雷堡的时候很小,很多事情那时候都不懂,也说不清楚。不过公爵殿下的性格变成今天这样,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个八岁的男孩,紧紧地拉着阿黛尔公主的手引着她走路,那么认真,生怕阿黛尔公主绊倒……”

听着女侍长娓娓的讲述,原纯无声地笑了笑。

“总之西泽尔公爵和阿黛尔公主因为母亲的事确实受到很大的影响,谁都知道他们是异端的孩子,即使教王陛下关照着他们,也不能像苏萨尔殿下和普林尼殿下那样受欢迎,倒像是私生子和家里的孩子那样不同,外面的人也总猜测教王其实也嫌弃这对儿女。阿黛尔公主还好,她是个性格很温顺的女孩,可是西泽尔公爵不一样,他天生就是一个比任何人都高傲的人啊。无论他表面上怎么装得顺从,可我总觉得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像剑一样,是不能拧弯的。”女侍长最后说。

“美茜·琳赛夫人被审判为女巫到底是为什么?谁审判的她?她是教王的女人,西泽尔和阿黛尔的亲生母亲,谁敢审判她?”

女侍长微微摇头:“只听说审判她的是异端审判局的卢加拉斯局长,可是总也是经过教王陛下许可的吧?也许真是做出了什么忤逆神的举动……琳赛夫人的性格……也是很特别的。听说教王在异端审判局给殿下安排了职位,我真有些担心,对于琳赛夫人被审判为异端的事,殿下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夫人,你说他心里……是不是恨着卢加拉斯局长的?如果这样,教王陛下为什么这么安排呢?”

“那个男人心里的事,谁知道呢?我和他只是陌生人而已。”原纯笑着摇摇头,“对了,今天有一辆黑色的马车始终停在门前,里面有个女孩对外面张望,直到入夜才走,你认识她么?”

“是塞尔维莉娅小姐。”女侍长低声说,“是上议院议员米洛的妹妹,很仰慕西泽尔殿下,据说这次殿下结婚,塞尔维莉娅小姐非常悲伤。她大概是在那里等着想见殿下一面吧?”

“不过殿下倒是对她没有什么特别,夫人也知道殿下的性格,是对什么人都不太关心的。”女侍长又忙着补充。

“我听说西泽尔公爵是社交场上的冷酷贵公子,修士们和内臣们不喜欢他,少女们却为他尖叫,是这样么?”

“确实有些这样的少女了。”女侍长低声说。

原纯想了想:“对了,为什么阿黛尔公主会被嫁给高黎国的大公卡图卢斯呢?这很令人好奇,你说阿黛尔公主是教王非常宠爱的女儿,美得像是翡冷翠的玫瑰。那么为什么要把一朵还未盛开的玫瑰花投向一个有恋童癖的老头子呢?我听说卡图卢斯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赤裸身体,和他宫殿里的男孩女孩们在水池里追逐,他还喜欢让孩子鞭打他,做许多令人作呕的事。”

“教王陛下的意思,谁也猜不透。有人说因为阿黛尔公主是不祥的,所以教王想把她送走,也有人说……因为苏萨尔公爵殿下……也很喜欢阿黛尔公主……教王觉得这样很不好,他们大概是……有血缘的吧?不过阿黛尔公主总是躲着其他兄弟,只是和西泽尔殿下很亲密……不过……我觉得他们只是兄妹吧……毕竟是世上仅有的亲人了……”女侍长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听不清楚了。

原纯从她的神情和吞吐的话里明白了一切,就像她从老师那里听说的,翡冷翠的教廷看起来圣洁如白雪,其实是腐臭的泥沼。娶妻的神父,嫂子和小叔之间的通奸,兄妹之间的乱伦,在这里都不是稀罕的事。在圣像悲哀的注视下,人们放纵着内心的欲望。

“你说……苏萨尔殿下……也……”原纯挑起眉毛,戏弄似的看着女侍长,“很喜欢阿黛尔公主?”

女侍长扣着手指,低头不说话。

“难道是乱伦的世家?”原纯在心底冷冷地嘲笑,不想让女侍长过于难堪而没有说出来。她心里隐隐有一丝快慰,觉得捏住了自己丈夫的把柄。西泽尔·博尔吉亚是个危险的同盟者,多掌握一些他的情报总是好的。

“好了,我要睡了,你去休息吧。”原纯站了起来,“对了,翡冷翠的社交活动有什么?除了假面舞会。”

“贵族和商人家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假面舞会不多,比较多的是宴会和酒会,此外还有一些出名的沙龙,沙龙的常客们会聚集在一起品评诗歌、音乐还有艺术品,是很高雅的活动。我想夫人很快就会收到请柬了,今天的婚礼结束,翡冷翠的大人们都知道夫人了。”女侍长说完,犹豫了一下,“夫人要睡了么?不等西泽尔殿下了?”

“那个男人会回来么?”原纯笑着摇摇头,“我不会卑躬屈膝地去求他和我同床共枕,他也不会接受我这样的一个女人。”

女侍长出去前熄灭了所有的烛台,原纯躺在柔软的床上,从窗帘拉开的一条缝隙看着外面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点缀着冰蓝色的星星,这一夜没有月亮。绸缎被子摩擦着她赤裸的肌肤,安息香的气味里隐藏着一丝媚感的香氛,这些提醒着她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而她在婚房里独眠。这一天很快就要过去,她就不再是新娘,是西泽尔公爵夫人,还是一个翡冷翠的已婚贞节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