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二楼,那冯太太道:“不必了。”说着又从随身带的软缎钱袋里拿出两张钞票,“你们也辛苦了。”

那两个茶房接过来一看,果然各是一张五块的。二人喜得眉开眼笑,又殷殷勤勤地替冯太太把门打开,端茶倒水,恨不得把她鞋上的灰都擦一遍。

如此忙乱一番,屋中方才安静下来。缦卿坐在沙发上,只是望着天花板发怔,仿佛是痴了。

她在这家旅馆已经住了十多天,茶房们都知道有一位出手大方的女客,总穿一身黑色衣裙,面覆黑纱,做孀妇打扮。

临城是距离交火前线最近的城市,这样动荡的时候,阔人们早就拖家带口地南下了,若不是实在无法,也不会有人来此羁旅。

因此当她出现时,很是惹起了一番议论。其后又有人听说她在打探去赣城的法子,更惹人惊诧

如今赣城都快被打成一片白地了,这会子去那里,不是找死吗?★~Q☆·号☆。2~*3*~*0*20~*6*9*~43·0~

其实缦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拗什么。

谢长陵是在赣城附近失踪的,他的尸骨至今还未找到,她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场盛大的葬礼,知道他被埋在西山,冢墓里只有一套戎装,和沂军在战场上寻回的军帽。

他就像父亲那样,什么也没留下。

在炮火连天的硝烟中,这原是常态。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战后收殓尸骨时,根本分不清这条胳膊是谁的,这颗脑袋又是谁的,敌我双方的残肢断臂堆叠在一处,最后只能用一个大坑草草埋葬……或许,他也是那其中一人。

她想,自己真的是个笑话罢。

离开那座宅子后,她漫无目的,仿佛一只茫然的游魂。她不知去哪,也不知该停留在何处,她失去了所有容身之处。

谢承峻说得没错,他让她活着,就是最大的报复。

偶尔她也想过要不要南下金陵,去和幼妹相认。但是在踏上火车之前,她又改了方向,最终来到了临城。

这段时日,她每天都会在车站附近打听,又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

这样做,大概也只是一种填补空虚的法子。沂军找了谢长陵那么久,她又怎么可能找到他?

但她仿佛又觉得,若是一直找不到,她就可以一直找下去。

回旅馆小睡片刻后,到了下午,缦卿果然又出门了。

天却突然阴了下来,仿佛吸饱了墨水的纸,黑压压的直朝人身上倾倒而下。

旅馆附近的车夫也早认得了她,不用她吩咐,便直接拉她去了车站。车站里亦是人迹寥落,她买了一张月台票,正打算进站去,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黄呢制服的军官,高大挺拔、器宇轩昂。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是那走路的姿势、那个头、那露在衣袖外的古铜肤色……缦卿的心猛然狂跳起来,几乎跳出胸腔。

原来不是(1v2)

她连忙追上去,想叫一声,但是那声呼唤又堵在喉中,叫也叫不出来。

那军官步子极大,走得也极快,缦卿紧跑几步终于追上他,大脑还未反应,手已抢先一步拍上了他的胳膊。

军官一顿,回过头,缦卿看到他的脸,顿时大失所望。

只见他细眉细眼,面上还生着几粒麻子,和谢长陵的英武截然不同,如何是他?

“……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那军官却一把拽住她,眼中闪过一抹贪婪:

“太太,你要找谁啊?看你这样急,不如我帮一帮你?”

“这兵荒马乱的,你孤身一个女人可危险得很。我就住在这附近的旅馆里,到我屋子里坐坐罢,兴许我能给你想出个法子。”

缦卿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把手用力往外一挣:

“你松手!”

“哎哟,别急啊。瞧这小手,细皮嫩肉的……”

他越靠越近,脸上的猥琐毫不掩饰,缦卿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烈的鸦片臭气,想到他身形偏偏与谢长陵那样像,真是玷辱了他。

其实她早该反应过来,这人身上的制服并非沂军,也不知是哪支部队,又怎么可能是他?

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她抬脚便在那军官鞋上用力一踩,军官痛得大叫一声,骂道:

“臭娘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老子不敢来硬的?!”

说着夸拉一声,拔出腰间的盒子炮。他二人在这里拉扯时,早有行人注意到,原本有几人欲上来解围,看到那军官手里的枪,立时望而却步,只装没看见。

“呸!”军官得意地啐了一口。

这年月,就没人敢惹他们这些当兵的。瞧这小娘们,长得可真美啊,比画报上的女模特还好看……他双眼紧紧黏在缦卿身上,恨不得看穿她的衣衫,竟然直接上手去摸她的脸。

缦卿又气又急,但也知道不会有人来帮她,又想到方才的一团期盼冰融雪消,不免大为灰心。那军官趁机搂住她,忽然,捂着手腕大叫一声:

“妈的!谁暗算老子!”

接着又是嗖嗖两声,两颗石子破空而来,分别打中他两边膝盖,他站立不稳,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缦卿如蒙大赦,连忙往外跑。那军官气急,爬起来就追,跑到一条巷子口时,她忽觉一股大力将她向后一拽,惊呼已到唇边,有人低声道:

“这边!”搜叩叩hao:一八七六二四一六捌三

她心头剧震,几乎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人见她愣神,“唉”了一声,只能抓起她的手腕。

风声呼啸,她耳边听不到任何旁的声音,眼中也唯有那一道高大宽厚的背影,和牵着她奔跑的粗糙手掌。

不知怎的,缦卿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