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其实我有被裴忻说服一点,用宿命来诘问一切是懦夫,但是,用问题解构这一切,难道就是强者了吗?”

“当然不是。”陆存野激动起来:“你可千万别陷入到他那种优绩主义的陷阱里,也别掉进宿命论的怪圈里,前者是特权阶层给自己虚伪的镀金,后者是逃避的自我放逐,这些不是你的命运,也不是你不够努力,不够聪明能干,你已经很厉害了,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到了极致,像裴忻那种人,我觉得比封隋更恶劣,封隋一看就是烂果子,轻易不会去碰,裴忻是表皮光滑如新,内里却被虫蛀了,掏空了,自己还不知道,他的道德感是精英阶层的道德感,他的同情心是精英阶层的同情心,他打心底觉得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自身努力而来,他也确实用功刻苦,有才华和上进心,比绝大多数的平凡人更努力,但这些不是可以忽略特权背景给他的庇荫的理由,他心安理得地维护才华努力和成就的正相关,不去考虑阶层变量,就像他以俯视的导师姿态同情你,给你提出所谓的解决方案,也只是在维护他的优绩主义信仰。”

“优绩主义是成功者的粉饰,宿命论是失败者的坦途。”迟朔的脸隐在黑暗里:“很多时候,我喜欢这样坐在黑暗里冥想,我想过很多事情,很多人,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未来的妄想,我也曾想过,在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如果我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会不会就走上的不同的道路。”

“如果我从来没有反击过霸凌团伙,而是随他们做什么,也许事情就不会愈演愈烈,如果我听邻居张大娘的话,父亲在家时搬到她那边暂住,也许就不会被父亲卖走,或者如果视频没有泄露,也许我还可以继续呆在学校,参加高考,就这么把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迟朔说:“我想过很多很多的如果,谢谢你,我知道裴忻的价值观里有太多陷阱,这也不是他故意的,只是我就是忍不住跟着裴忻的话,去想,想我是不是真的做出了一个个错误的选择,才让这些错误累加起来,将我推入深渊。”

“早知我不该同意裴忻跟着你下去散心。”陆存野道:“他也太会洗脑了,才和你聊了一会儿天,就把你带了过去,我真是低估了律师的口才,当大律师太屈才了,他怎么不去干传销,再说,对未来的妄想是怎么回事,未来怎么会是妄想?”

“我的过去太沉重了,沉重到足以拖垮我的未来。”迟朔说:“封隋把我住院时期的医生单子都藏了起来,但我偷窥过一张。”

“难道……”陆存野呼吸滞住。

“我没得绝症。”迟朔难得地将头靠近了陆存野那一侧,但依然保持有一段距离,“只是这些年,身体耗得太厉害,竟像风中残烛一般,没有半点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精神气。”

在房间的黑暗中,他看不清陆存野的表情,只听到心跳加速的砰砰跳,“你放心,起码在我活着的时候,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接管陆景的所有生意,这是我们约定好了的,你帮我,我也帮你,你大学选修了和生意八竿子打不着的农业方面,装作对陆景的生意兴趣渺渺,只作玩票,在陆景眼里,你这个混世魔王的纨绔人设没什么破绽,也没有人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哪怕是舒英手下的人都没想到当初给我递消息的是你。”

“我宁可不给你递消息,不让你上那艘船。”陆存野说:“我要是知道船上是那副光景……你知道,你刚下船重伤住院的时候,我不能去看你,我快急死了吗?”

“至于你说的未来。”陆存野说:“你有未来的,那些坏人还没得到报应,凭什么你要去死,身体可以慢慢调养,还好你在船上当机立断钓住了封隋,我不会再让你回麦克斯那里去,也许很多人都向你承诺过会把你从麦克斯那里解救出来,但只有我是认真的,迟朔,只有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陆存野勾起一个涩苦的笑:“虽然你和我合作最深,但你没有真真正正地信任过我,你最信任的桃姐已经死了,你不相信任何人,你不敢去信,也不愿意去信。”

“我是惯常被抛弃的人,从未有人选择过我。”迟朔说:“桃姐是唯一一个选择了我的人,她明明可以选择跟潘卉走,选择活下来,但她选择了我,以生命为代价;你待我很好,我知道,除了为了做戏的必要,你甚至拒绝和我发生纳入式关系,害怕伤我一丝一毫,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信你的,但我不希望你选择我,也不希望你太靠近我,我很晦气,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很晦气,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句话刺痛了陆存野的心,一个人该有什么样的遭遇,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你给我的信息是准的,我前些天见了我的生母。”迟朔说:“她离开了我,她没有选择我,所以她过得还不错,有平凡的幸福,她要是选择了我,选择留在家里,可能早就成了一具被打死的尸体。”

“她肯定是后悔离开你的,看到你现在这样……”陆存野不清楚迟朔和他母亲之间的对话,在把信息告诉迟朔之前,他以为寻回生母能对迟朔有帮助,但现在,陆存野听着迟朔的口气,反倒迟疑了。

“母职惩罚对她是不公平的,她的选择没有错,若是她选择了留下,只是多一个人受苦。”

“她,你母亲竟然。”陆存野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多加评判。他有些后悔把迟朔母亲的消息告诉他了,那样起码在迟朔心中,关于母亲的形象能保留一丝美好的幻想。

“我总不能控诉我父母为何生下了我吧。”迟朔说:“如果儿女能以这样的理由将父母告上法庭,那各地的法庭都该人满为患了。”

陆存野没忍住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这种场景,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嘴角撇了撇。

“我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就算知道,我也不屑去找他们。”陆存野说。

迟朔轻轻笑了。

“对了,有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丁辉父亲那里似乎有人惹出了麻烦。”陆存野道:“不枉我忍着恶心和丁辉厮混那么长时间,我千辛万苦查到,是工地上的人命官司,被层层包庇瞒下了。”

雌鹰

乌蓝的屋檐下,挂着“天下为公”四字匾额,几只黑麻雀在匾额后的孔隙里筑了巢,叽叽喳喳地鸣叫。

匾额前的空地上静坐着十几个人,或哀戚,或肃穆,有女人敞开了怀喂奶,娃娃在臂弯里不哭不闹,睁着黑豆似的眼睛,浑然不知周围的情境,门口台阶上站着四个人,他们神色焦灼,却不害怕,因为台阶下还有一队的警卫全副武装,将大院划了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袒胸露乳,成何体――”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斜眼首先对那喂奶的女人发难,中间一个明显是为首之人的地中海咳嗽了声,斜眼立刻噤声,赔笑地看过去,“这群刁民,不下点狠的,他们不走。”

“没到动催泪弹的程度,他们也是命苦,我们是为老百姓做事的,要多多理解老百姓的难处。”地中海声音宽厚慈祥,手臂垂下,敲落手里的烟蒂。

“可我们也有难处啊。”四人里唯一没穿正装的麻子脸为难地开了口:“那人怕是已经出了境,直奔开曼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咱们,顾胜鹰虽年轻,可是那样一个硬骨头……”

他话音未落,门打开了,“顾sj午睡刚醒,虽然还没到下午的上班时间,但听说你们提前来了,请你们去她办公室。”

四个人跟着传话助理进了门,办公室在二楼的最尽头,走廊里没什么人,只隐约有打印机或碎纸机不断运作发出的噪音,地中海走在最前面,斜眼紧随其后,麻子脸和头发抹得油光水亮的西装摩丝男走在最后面,摩丝男咯吱窝夹着公文包,在里面神色最不紧张,头昂得高高的。

他们没进办公室里屋,而是在旁边茶水会客厅落座,茶水厅不大,四个大男人挤在里面就像挤在巢里的麻雀,他们等了有十来分钟,竟然连端茶上来的助理都没有,地中海宠辱不惊,自带枸杞养生保温杯,倒是斜眼的眼睛更斜了,一看就是气得够呛,麻子脸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摩丝男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低头刷手机。

“各位久等了。”顾胜鹰推开隔门进来,她扫视了一圈茶水厅,偏头责怪身后的助理:“怎么不给尊客们上茶?”

“唉哟,忘了。”助理小声致歉,“我现在就去。”

“不用了。”地中海放下保温杯:“小顾,我抽空来这儿,只说几句话。”

“陈局,您言重了。”顾胜鹰笑道:“我这小庙哪里招待得了您这尊大佛,小陈,快去给陈局倒上茶,怠慢了大佛罪过就大了。”

助理显然跟陈局是本家同姓,但在一句话里同时被提及颇为喜感,倚老卖老的陈局脸上有些挂不住,这话既恭维又讽刺的,也就只有顾胜鹰敢这么呛他。

“你就直说了罢,外面那些人,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助理一走,斜眼就站起身,横冲直撞地向顾胜鹰发难。

“处理?”顾胜鹰问:“何为处理,为何处理?”

除了斜眼,其他三个都听懂了这其中的文字游戏,麻子脸眉头皱得更深,摩丝男默默观察屋内的一切,陈局仍端坐上首,不动声色。

“扔个催泪弹也好,派人驱散也好,总不能就让那些刁民在大门口闹,像什么话!”斜眼骂道:“寻衅滋事,该抓几个领头的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法治社会!”

助理此刻端上了茶水,借着吹拂茶水的动作,陈局轻轻叹了口气。

“不要一口一个刁民,先有刁官,才有刁民。”陈局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些就是苦命的老百姓。”

“是啊,我们也是苦命的官,民苦,官更苦。”麻子脸接下话,“顾sj,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开发商早跑了,这事要是闹大了,对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没好处。”

“我看你们好处多得是。”顾胜鹰说:“老百姓血肉堆成你们的蛋糕,开发商分走三分之一,银行分走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进了谁的饕餮大口,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斜眼的眼睛瞪大了,麻子脸看向陈局,陈局笑了笑,抿了口热茶:“年轻,年轻好,年轻就是气盛。”

“这倒也没有。”被点到的摩丝男沉不住气了,“我们银行保理了开发商一堆烂账,我们银行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赔得最惨。”

“谁都知道下九流讨债公司最大的金主是银行,你们这么会是受害者,太谦虚了。”顾胜鹰体胖声尖,气势十足,目光直直地盯向摩丝男,摩丝男尴尬地埋下头,假装看手机上亮起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