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没有纠结这一点,你为什么害怕进去敲门?”

“我不该打扰她的生活。”

“不,这是蹩脚的借口,你一定在害怕什么。”R坚持道:“你应该进去敲门,直面你的恐惧。”

“你连我害怕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有资格认为你就是我,你能支配我的身体。”迟朔反过来质问。

“你创造我的时候,可没有把你多余的感情给我。”R呵呵一笑:“我是你灵魂的一部分,我不需要你软弱无比的圣人心肠,别忘了我是为什么而生的。”

R消失了。一个妇人拎着黑色塑料袋走进楼道,与正要走出去的迟朔差点迎面撞上,“不好意思啊小伙子。”妇人没有直视迟朔,低头抖落塑料袋底挂着的汁水,里面装着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生鲜,她身材微胖,红色毛线衫从黑色羽绒服底部暴露出很长一截,佝偻着背走上楼梯。

他被心灵感应静电般地击中了,他止住步伐,转身仰起脸,直到看到那位妇人从门口地毯下拿起钥匙,打开了二楼的房门――正是纸条上的那间。

妇人在进门前正好与迟朔视线交汇,她先是愣怔了几秒没有进家门,手里黑色塑料袋的汁水滴滴答答地散落在写着“欢迎光临”的地毯上,润湿了掉色的金色字迹,她的嘴巴张开,白气比言语更快从嘴里呼出来,“你……”

“我是小迟。”迟朔的脸仰着,眼睛在夕阳下眯起,他悄悄地藏起了眼中的怯让和犹豫,好像那从未发生过,“妈,好久不见。”

***

旧铁门合上的声音像拖在水泥地上的铁链,吱呀呀地撕着气,“进来坐。”妇人似乎是想挤出几分笑意的,可她撇起嘴角,把面部肌肉指挥得仿佛七歪八扭的交响乐团,也没能摆出多真诚的重逢喜悦来,反倒像是在不熟亲戚的葬礼上客套的哭丧脸,“我不知道你过来,哎,没准备什么。”

“没事,我只是偶然知道了你,您的消息,顺道路过这个小区。”迟朔看向屋内的琐碎家具,屋子里不比外面新多少,壁纸黄旧到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电视机很明显是回收的二手货,机顶盒绑着现在很难见到的天线,背景墙的壁纸大半脱落了,里边灰蒙蒙的壁上画着的涂鸦是这间老照片般的屋子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坐吧,坐,我给你倒杯茶。”没等迟朔婉拒,妇人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走进厨房烧水,把黑色塑料袋放进水池里,再走出来,把木头茶几下的茶杯拿出两个,其中一个带着豁口,她把完好的那个放到迟朔面前,伸手再去摸底下的茶叶包,“家里没有茶叶了。”从茶叶包里倒出来的仅有点茶叶碎末,她颇尴尬地把空茶叶包扔进垃圾桶。

“我不用喝茶。”迟朔坐在布沙发上,这种上世纪淘汰下来的布沙发反而比现在的沙发更软,人坐上去得陷进去一半,以前那个家着火之前也是差不多的布沙发,上面盖着不知洗过多少次的防尘罩,“妈妈,你也坐吧。”他把那个称呼说得轻而快,蜻蜓点水般地从唇齿间略过去,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哦。”对于这个称呼,妇人眼神不敢投向沙发上的年轻人,她坐到侧面的单沙发位置上,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膝上,明明在自家却显得像拘谨的来客。

老小区户型的厨房与客厅几乎一体,水缓慢烧起时的咕噜声在空气里摇荡,“我来之前应该打个招呼的,妈。”迟朔也低下头,假装看空茶杯,“对不起。”

他总是忍不住对在乎的人道歉,放低姿态,渴求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我,我……”妇人嗫嚅着,手指捏紧膝盖处的裤子布料,“是我对不起你,囝囝。”

她终于鼓起勇气望向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到她的亲生孩子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双目瞬间蓄满了泪,但自己像是不知道,努力朝着她微笑,好不容易堆叠起来的风淡云轻的神情塌得彻底。

只因为她的这句对不起。

“你过得,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迟朔偏头拭去脸上的泪珠子,再抬起脸看向母亲时,只剩下眼角两抹红,黑漆漆的眼睫下,那双流泪后尚残留着水雾的眼睛不知被多少人奉若瑰宝,但此刻他看向他的母亲,眼里头一回在流泪后有了细碎光亮。

不是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个被锁链拷在巷子里,吃不饱穿不暖,被日积月累的侵犯和鞭打的孩子,绝望地呼喊着的那个穿大红呢子衣、戴着明黄色围巾的女人,只是一个普通过路人,不是他的母亲。

这是折磨了他太久的梦魇,也是他最害怕的,终于没有成真。他庆幸他的母亲并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这足以证明他的母亲从没见过被锁在巷子深处的他。

不然,一个母亲得残忍到何种地步,才会见过那样的他以后,还问他过得好不好。

“上次见你,你还那么小。”妇人仿佛洞悉了他的疑虑似的,下一句话把他最后一点踟蹰都打消了,“离开之后,我总想着你,想你过得好不好,你爸那死,老东西对你好不好。”她提及迟父依旧挡不住话语里的怨怼,细眉拧起来,眼睛里有股愁苦腐烂出的气息,那是过惯了苦日子、替人操劳了一辈子的老女人才有的气息。

“我过得挺好的。”迟朔再次说道,他早已学会面不改色地撒谎。

“也是,瞧瞧侬,穿得这么洋气。”妇人出生在S城,依然保留着些许那边的口音,她伸手摸了摸迟朔的衣领,眼角笑纹皱起来,“你大学毕业了吧?”

“啊,是,我毕业很多年了。”迟朔被母亲触碰,尽管只是衣服,仍紧张得身体有点僵,为了避免隆重到刻意,他思来想去挑选的是普通驼绒常服,没有logo的定制款,确保不会有伤痕露出来,而且浅棕色会显得温暖平和,易于被接受,这是他特意在网上查到的。

至于母亲留给他的冬棉袄,他曾跪在高中学校湖边哀求别人不要剪开的冬棉袄,早就找不到了。

“在做什么工作?”妇人问完,说了一声水烧开了,起身去厨房拿水壶,迟朔也跟着站起来。

“别站着,坐,坐,我给侬倒水。”

迟朔又坐下去,这次他学聪明了,只坐一半的屁股,这样就避免陷进沙发里,他看着母亲为他倒了热水,扯谎回答方才的问题:“我在市里工作,公司的行政岗位,没什么事,待遇还不错。”

“挺好,挺好。”妇人复坐下,呆头鹅般呆了片刻才有回应,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你过得怎么样。”迟朔问,他没发现这间屋子里有男人生活的痕迹,但角落里堆的那些玩具显示出家里应该有个小孩,他对母亲的生活情况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就这样,我还有个儿子。”他母亲说:“后来嫁了个男人,是个好人,可惜几年前得病死了,我自个儿拉扯儿子,日子是苦点,好歹能过去,平时打三份工,也供得起他上学。”

迟朔听后,下意识去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钱包,于是把腕上陆景送的百达翡丽解下来,搁到茶几上:“我没带礼物过来,这表你收下,拿去卖了能卖不少钱。”

“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妇人忙推拒道,“你能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说罢,她抹了把泪,再抬起脸时,脸上笑意盈盈的,看不出流过泪的模样。

“我也是你孩子,贴钱补贴家用是我应该做的。”迟朔说。

“你长大了,囝囝。”他母亲坐到他身侧的沙发上,眼疾手快地把名表收到茶几底下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接着探手过去抚摸亲生孩子的脸颊侧边的碎发,“长大了,更好看了,是个俊俏小伙。”

迟朔微笑道:“我遗传了你的基因。”

他记得他妈妈年轻时有多漂亮,如果不是被家暴男和岁月摧残成这般样子,他的母亲应当是能上电视的那种响当当的大美人。

“你也遗传了你那死爹的鼻子,他也就鼻子好看,鼻梁高,跟混血似的,不然我当年能看上他。”他的母亲道:“都怨我找了你爹……”

“妈,我不怨你,真的。”他握住母亲常年浸泡在水里,稻田似的瘦手,“我知道,离开那个男人对当时的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我很争气,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也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可我呀,怨我自己不争气,当初没能力带走你,教你在你死爹那儿受苦。”他的母亲又戴起了哭腔:“苦了我的囝囝,苦了你在你爹那儿挨打……”

“我不苦。”迟朔轻声细语地安慰:“也不疼,他老了,力气没那么大,真的不疼。”

他母亲抱住他,他温柔地拍母亲的背:“再说了,他现在打不到我啦。”

尾音是极为罕见的俏皮撒娇,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撒娇。

埋首在母亲肩膀上,他嗅闻到母亲身上的味道,有生鲜的腥味儿,也有葱段子味,和墙壁的霉味儿混在一处,竟荟聚成让他鼻尖泛酸的温暖味道――家的味道。

自从母亲离开后,他从来不奢望能有家,被父亲卖掉后,在各色客人胯下辗转,就连努力给妹妹一个家也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