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不动声色:“草鞋?”

冯玉贞点点头,慢声细语回他:“那日在巷子里,我见你的鞋子丢了一只,便想着不若给恩人编一双草鞋穿。只是我手艺远没有姐姐们好,编得太慢,也不够平整,只怕要下回再带给恩人了。”

“给我的?”

同寻常人此刻应当感动并道谢的反应不同;崔净空却倏地蹙起眉心,他目光冷凝,他往下一看,自己脚上这双鞋的确破破烂烂,可他抬起头,直盯着女孩手中那个玩意,一种怪异的困惑与警惕一并于心头升起,他突然理解不了眼前的情形为什么?又凭什么?

为他这样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编鞋,对她有任何好处可言吗?又凭什么为他耗时耗力,就因为半年前那回态度粗暴的救命之恩吗?

人与人之间走动交往,总要心照不宣地遵循一个约定俗成的准绳。崔净空在灵抚寺中所见频频验证这点,从无能跳脱其外者。

爬山涉水而来的虔诚香客是为了向佛祖求荣华富贵、家宅安宁,慈眉善目的和尚背地里也没少从功德箱里捞油水。

法玄方丈好大喜功,为搏一个引渡煞星的名声而收留他,却在他捂死斑鸠并栽赃祸害给沙弥之事暴露后倍感棘手,明晰他是个感化不了的坏种,自此便大失所望,对他横眉冷对,临死前不忘下咒予他。

而灵抚寺悉知他再无价值,更是将年仅十岁的孩童不顾死活、毫不犹豫地撵了出去。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才是世俗铁律。

本该如此。

可是在她身上却截然不同。这人白送吃食还不算,又为他编织草鞋,究竟有多大的好处值得她这样做?

他掩饰住自己的提防,面上装出一副微微动容的神态,突然直戳戳地凑到小姑娘面前,伸出手,轻轻向上拖住她瘦伶伶的手腕这是在寺庙中同那些感激涕零的香客们学的。

姿态和神情都活灵活现,保准没有半点差池:“从未有人给我编过鞋,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应该说崔净空模仿得相当出色。只是他今年也才十来岁,尚没有练出日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本事,保留有一丝可贵的质朴和笨拙。

他不清楚这样的举动放在眼前的形势下未免太过亲密,也不合适对一个同他年岁相仿的姑娘做。

冯玉贞被他这副架势吓住了。少年的脸俯在她脸庞上方,他身上并没有那些古怪的臭味,而是弥漫着一股雨后青草的气味,冯玉贞后知后觉,脸上便沾了两分羞怯。

她还没跟这个年纪的男孩挨这么近过,尽管她自己也分不清其中的差别。

冯玉贞后退两步,挣脱那一双生着茧子、虚虚握住她手腕的手,起身匆匆告别:“恩人莫怪,我该走了,阿娘叫我今日上山捡柴,太晚回去要碍事的,我过两日再来见你。”

女孩背起箩筐,只留下一个慌乱的背影。

崔净空脸上伪装出来的动容如同潮水般褪去,一双黑森森的眼里涌动着不解的疑惑。

作者有话说:

诈尸了、

之前犯了很多错,一味地拖延,对这篇文越来越难以回首,一边焦虑一边恶性循环,破罐子破摔才干回头来写,全是因为自身的问题拖到现在才恢复更新,实在非常非常抱歉

因为言语实在苍白,也没法补偿大家,我这几天会给之前催更的宝宝们发红包、算作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因为我的不守信,真的实在非常抱歉QAQ

??131 番外四(3)

◎if线青梅竹马◎

冯玉贞没有再食言过。

接下来的日子里, 她又多次造访了山洞。只是小姑娘的腿脚不好,崔净空安身的洞穴又位处山的背面, 每次来都要绕个大圈, 粘上两脚泥一身土,不甚辛苦。

崔净空顾念着冬季来之不易的粮食,有意促使她与自己熟络起来。碰面的次数多了, 二人之间逐渐从只有那么三两句客气而疏离的问候到能坐下闲聊几句。

冯玉贞平日里没什么说得上话的玩伴,从七八岁记事起,便从早到晚被爹娘使唤得活像个不得停下的陀螺,也就和两个姐姐亲密些。

两人同龄, 虽然少年恩人有些沉默寡言,可他每回坐在一旁听着,那双俊秀的脸专注地面向她,冯玉贞的话匣子便悄悄地松开了一条缝。崔净空不喜欢嘈杂, 然而冯玉贞说话轻轻细细的, 像是巢穴里的雏燕,并不令他生厌。

那双草鞋真正交到崔净空手上,是在一个月后。

冯玉贞那日傍晚到的,她身子单薄, 平素畏冷,而山洞阴寒,崔净空半大的小伙子火力旺, 只在入夜后生火。他敏锐察觉她呆的时候久了,总不自觉抱着胳膊上下摩挲。自此后听到山洞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便点燃柴火驱寒。

冯玉贞来了, 照例弯起眼睛, 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欣喜的笑, 尽管崔净空自己也不知道见到他究竟有什么值得她这样高兴的。

女孩将背后的箩筐揽到身前,细弱的指头拨开最上头覆盖的一层枯枝,取出底下的饼。

冯玉贞每回带来的吃食都不多,顶多够崔净空吃个四五分饱,然而这点聊胜于无的甜头全无坏处。

他仍是道谢接过,却见她又仔细地取出一个大概她一个半手掌长的布包。缠得严严实实的布条解开后,一双草鞋便猛地跳进少年的眼眸里。

她又说话,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我用手大约比着你脚的尺寸,该是差不离的。恩人,你试一试罢?”

崔净空抿起两片薄唇,他真有些被惊住了,没想到这桩草鞋的事并不是随口一提,竟然兑现了,面对成真的谢礼,他难得手足无措。

少年僵硬地接过来,把两只脚塞进这双女孩亲手编成的草鞋中。内里被磨得光滑平整,半根扎脚的毛刺都无,可他还是觉得身上哪里被扎得发慌。

不成,他想要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失控,远离这个导致他心神不定的罪魁祸首,遂站起来走了两步,这么几步路踩过去,更觉出这双专为他做的草鞋的妙处。

大小合适,只是往前走时稍稍顶脚,但这微乎其微的不适对他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这是全然契合他的,独一无二的鞋子。

以往在灵抚寺,包括他在内,一共只有两个小沙弥。鞋子都是大和尚穿旧后随手丢给他们的,打了补丁不说,走起路还咣咣当当的,非要在脚后跟塞进棉花和干草才不至于跑两步便甩出去。

被赶出寺庙的一年间,本就破旧的布鞋更是被山野间的碎石瓦砾磨得薄如纸片,以至于鞋底破了两个大洞,戳进他的皮肤里。

渗血,结痂,撕裂伤口,长此以往,总算麻木生茧,不至于再感到疼痛。要不是冬天冷,有时他干脆打赤足,没什么差别。

可现在,那些曾划伤他的碎石沙砾都被碾在厚实的鞋底,再碰触不到他了。他伤痕累累的足底被整个温柔地、妥善地包裹起来了,竟是挑不出半点坏处。

“哪里不舒服吗?”冯玉贞见他神色怪异,一颗心忐忑地揪起来,以为不合脚。

就是因为太舒服,太适合了。

他立定在原地,侧头望她,瞥见她撑着身子,向自己的位置略微着急地探过来,潮润的杏眼追过来,为从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嘴里得到一句不值钱的回复而恳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