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更加无所适从,脸面绷得愈发紧了,一个音儿也吐不出来。不一会儿,他回身走近,挨着冯玉贞坐下,脱了草鞋,拎起鞋后跟远离篝火,搁置在山洞另一边,紧接着又把那双泥泞破洞的旧鞋套上了。
冯玉贞不由沮丧:“恩人,怪我学艺不精,可是不合脚吗?”
少年目视篝火,片刻后扭过头,乌沉的眼珠直视她:“我姓崔,崔净空。”
小姑娘愣了一愣,又笑了,整天恩人来恩人去,却忘记了两个人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晓得呢。就像一道沉重的石门自个儿打开半扇,光亮照进黑暗,福至心灵,冯玉贞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能喊你空哥儿吗?”
她莫名紧张起来,向对方生疏地介绍自己:“我叫冯玉贞,家里排行第三,他们都唤我三娘。”
“随你。”崔净空不在意这些称呼,他想自己大抵是被火烤得燥热,竟然凭空生出三分浮躁:“为何要给我做鞋?”
冯玉贞有些困惑,在她看来,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还是老老实实回他:“因为你救了我一命啊。”
崔净空更为不安。他眉棱很高,皱眉时便漫开不加掩饰的冷漠。他像是全然无法理解,沉声道:“可你已经还了。”
“一块饼子不算什么的。”小姑娘摇摇头,脑袋上的双丫髻也跟着俏皮地晃动:“那晚若不是你好心救我,恐怕我早就被狼吃了。赤脚大夫说,幸亏及时敷药止血,又用布条缠了两圈,不然我的腿会瘸得更厉害,日后行不了路。而我只不过为你做一双草鞋而已,既不花钱,又不费心。能帮到你就好啦。”
冯玉贞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譬如她觉察出她的恩人是个可怜的小叫花子。吃得少穿得破,春夏秋冬都宿居在山洞里,无家可归,去村里要饭还被打个半死。只怕她少拿一顿吃食,他都要被饿死。只这样一想,她的怜悯之心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崔净空不再吭声。他救冯玉贞,压根不是出自什么好心。他从没有这种东西。
法玄方丈早年批他为煞星命业,斥他寡廉鲜耻,毫无良善之心。
他那日早就听见冯玉贞的呼救声,可直到那声音孱弱至极,始终置之不理。若非入夜前晚风捎来她身上的血腥气,怕引来豺狼,牵连距她不远的自己,遂才极为不耐出面,将人拖回洞穴里。
半拖半抱捡回来的女孩衣衫单薄破旧,且一直无人来寻。他清楚其家境寒微,平时定不为父母所疼爱。即使救下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指不定还会招惹祸端,是个彻头彻尾的拖累,所以那晚才对她不假辞色。
几句话下来,他总算弄明白了一桩这些时日缠在心头的疑惑。为何不过几面之缘,冯玉贞不仅救他一回,还时不时为他送来吃食,甚至还做了一双草鞋。
同寺庙里金身铸就,冷眼俯瞰人间疾苦的佛像相比,他眼前这位大概才是自己平生所遇的一尊真菩萨,小观音;是他短暂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纯粹善意。
而他本性低劣,犹如灶台下东躲西藏的脏老鼠,乍然碰见一个不对他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反而给它糖吃的善良的小主人,竟然还怀疑对方在其中下了毒。
她前脚来,后脚淅淅沥沥落了雨,半个时辰都没有停,天际一团墨黑,崔净空往篝火里添了第三把柴的时候,冯玉贞终于坐不住了。
“空哥儿,我该走了。”再晚些便走不回去了。
从家里出门时见天色不好,冯玉贞的萝筐里带着蓑笠。崔净空站起身,她以为他要如往常般送到洞口,却见他走到山洞深处,不知从何处拾起一片宽大的树皮,抬臂盖在头顶,紧跟她出了洞穴:“我送你回去。”
女孩连连摆手,她已经披好了蓑笠,因而崔净空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到帽檐下传来发闷的声音:“我自己回去便好,雨天路滑,你到时折返,天都要黑了。”
崔净空同她虽然向来话不多,出口却不容反驳,坚持道:“我送你。”
拗不过他,崔净空走在前头,冯玉贞跟在他身后。少年不算宽阔的肩膀挡住天上飘散的雨丝,行至湿滑的矮坡,他停下脚步,将自己的衣角揪起来,示意女孩扯住。
而冯玉贞由他牵引着,低下头便看到掌心间的一角粗布衣裳,被疾风吹打得发疼的面颊竟然涌上了一股暖意。
走近村落,道路平坦,崔净空才叫她走在自己身前。两人相差大约十步的距离,少年像是一个影子,亦步亦趋,坠在她的脚步里。
走到家门前,冯玉贞停下脚步,她回头,少年单薄的身躯融在黑黢黢的夜里,只能看到一个瘦高的剪影。
她看到他,却感到莫名的踏实感油然而生。胸膛里的心变成了一只兔子,两腿一蹬,突然往上蹿高,撞了她胸口一下。
冯玉贞掀开斗笠,使劲举起手臂,朝那个人影挥舞了一阵,竭力张开嘴,也不管对方能否看清,做出大大的口型再见。
等她走入屋里,远处的影子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他的山洞里走去。
礼尚往来罢了,他在心里为这次吃力不讨好的出行寻好了理由。
??132 番外四(4)
◎if线青梅竹马◎
所剩无多的萧索寒冬里, 除却那双草鞋,冯玉贞又十分小心地自家中偷偷带来针线, 为崔净空身上挂的堪比破布一般的衣衫略略缝补了一番, 用他山洞里零散的兽皮打上了新的补丁,勉强能再撑两个月。
冯玉贞多是趁着上山捡柴的功夫前来。她低头缝补的时候,少年就接过女孩肩上大大的、几乎有她小半个人高的箩筐, 把它放倒在山洞一侧垒起的柴火堆前。
他蹲在地上,往里扫进去大半个箩筐的量。他心里有数,少了冯玉贞回去要挨骂,再多就背不起来了。
头一次干这种活计, 崔净空不太熟练,为她塞进去了满满一箩筐。他自己随手就能提溜起来,并不觉得有多重。小姑娘又不善拒绝,硬着头皮背在身后, 涨红了小脸, 一攒劲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出去没一步便向后倾倒。
要不是崔净空眼疾手快拖住筐底,冯玉贞势必要为这沉重的好意而摔个屁股墩儿。
这样一来,冯玉贞不必每回待不到半个时辰, 就要急忙忙离开去山上捡柴。她惯常对别人释放善意,得到少年的微薄好意,却颇有些受宠若惊。
冯玉贞心思纯善, 将这些全视作朋友间寻常的互帮互助:他衣服破了,我帮忙缝补;他见我来去着急, 替我捡柴, 都是彼此力所能及的事。
可在崔净空看来, 这些你来我往的事一件套一件, 严谨符合他从前的所见所闻。
无论是吃食、草鞋抑或是针线,她的付出在他身上得到了必要的回报,就像是勤勤恳恳的农人盼望田地在秋日丰收。他暗自思忖,冯玉贞得到些许甜头,下回来见他,才会更心甘情愿一些。
他心中盘算地精巧极了。被赶出寺庙的第一个严冬,就随着两个人磕磕碰碰的相处中不知不觉走远了。
*
洞穴外光秃秃的一片空地上冒出几点嫩绿,用不了多久就会连成茂密的杂草丛。这块不太大的空地东侧,自山顶发端的溪流挣破薄冰,湍湍水流弯曲淌过。
三月中旬,冯玉贞忙完春耕后头一回过来。她站在洞穴外,见里面没人,只听水声潺潺,遂走出去几步,立在原地不动了。
崔净空就位于溪水中央,此时他的裤腿卷到膝盖,弓起薄而窄的腰身,掌心里擎着一柄削尖的竹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水下若隐若现的影子,正在捉鱼。
小姑娘把嘴边的招呼咽下去,生怕自己惊跑了鱼,也跟着屏气凝神起来。
只见他倏忽间甩手出去,平静如镜的水面在其奋力一击下被砸出一个拳头大的坑洞,一圈水花震荡溅起,争先恐后蹦到他脸上。
他伸手将直直插入溪底泥沙里的竹竿拔出来,锐利的尖端竟然霎时间串透了两条鱼,血丝蜿蜒在竿身上,可见他的好眼力。
崔净空听了一整个冬天的冯玉贞的脚步声,不用回身去瞧,便知晓来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