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得肋条道道分明, 全都蛰伏在胸膛的一层肉皮下, 密密实实地咯着她的胳膊和后背, 生出钝痛来。
两个人踉踉跄跄站起, 都急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候面对面站稳,冯玉贞才猛然发现,原来恩人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显然这半年间又窜高不少。
一番折腾下来,巷子外往来的人流渐渐稠密,估摸着庙会戏快散场了。冯玉贞出来小半个时辰,再待下去,恐怕大姐就要察觉她跑出来了。
“恩人,日头要落山了,我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冯玉贞话音不大,她为难极了,虽说她也算还了些许恩情,可就这样把伤重的恩人撇下置之不理……
这点念头全写在她的脸上,好猜得很。崔净空半倚着墙,仗着自己身量高,早就将冯玉贞的踌躇尽收眼底,把她心里的事揣摩了个七七八八。
他瘦削的背脊因疼痛而微微驮着,先是发出几声力竭的气喘,不讲别的,只用气若悬丝的语声道谢:“今日多谢你救我一命,不然我不被打死,也要被饿死了。来日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或许是两人之间寥寥的几句交流都太过冷漠,冯玉贞一直自知恩人不甚待见自己。乍然收到这样郑重的道谢,一时呆立在那儿,倒因此手足无措,折弄着衣角道:“你先前也救过我一回,再说我只是喂了你一块黄面饼,称不上什么救命之恩。”
崔净空一瞥女孩微微泛红的脸,眼皮垂下,别过头咳了两声,身形同话声一样羸弱:“我好了许多,耽误你的功夫太久了,你快回吧。”
冯玉贞反倒更为犹豫了,脚尖只动了动:“可是你……”
“我拖拽着腿脚慢慢走回去,晚上也就回到山洞里了。”
他果然还住在那个山洞里吗?这么一看,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对方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两个人岁数相近,可怜他又被坏人打成这副模样,这几日又要从何处寻些吃食填饱肚子?
她的怜悯愈来愈重,可又不能抛下家送他回去。倘若大姐迟迟寻不到她,爹娘顺藤摸瓜知晓了她来给别人送饼子吃,定是要挨一顿好打的。
冯玉贞思虑重重,背过身行了没几步路,还是脚下一转,回头急匆匆扔下一句:“恩人,我明日便带些吃的去找你!”看了他一眼,这才如释重负笑了,小跑远去。
她方才仓促回转身,两只杏眼像是嵌在白而小的脸盘上的黑琉璃,亮闪闪的,直叫人想攥在手心里。
崔净空站在墙根,等看不见人了,面上才卸下一副可怜相,缓缓直起腰身,抬脚走出了这个巷口。
行动间虽有些滞顿,却远没有方才在小姑娘面前装得伤势惨重。他在溪边捧水抹了一把脸,回到山洞,挨着冷硬的石壁坐下,熟练地在伤口上粗粗敷了一遍草药。
接着,他自衣袖中掏出两颗藏得隐秘的碎银子,这是从那个好赌的李四腰间摸来的。
他洗净的、初见长成后容貌之盛的面容上咧开一个阴郁的笑容。李四那个蠢货,以为他偷了一吊铜板,遂狠打了一通取回,却不成想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只是不料李四今日刚输了钱,竟然对他下了死手。幸好他兴许吃了酒,脚步晃荡,拳头的力道也不及平日六七分重,又有赖于一位知恩图报的“小恩人”救他。
胃里好似还残留着黄面饼粗粝的温热,那对水灵灵的眼睛在脑海里忽地一闪。
崔净空捏着碎银子,丝毫不为欺骗了一个良善的小姑娘而感到内疚不安。
他漫不经心地想:她明日会来吗?
*
第一日,她没有来。
崔净空这回伤得委实不轻,缓上一日,腿脚才能恢复气力。顺道也瞧着那个一叠声喊他“恩人”的女孩会不会捧着吃食来寻他。
可惜苦等一日,只落得腹中咕咕作响。他百无聊赖地将两个碎银子轮流抛往空中,再伸手接住。眼睛偶尔往外一瞥,山洞外空无一人,唯有风吹过的秃枝时凄厉的吼声。
他收回视线,忍受着胃里灼烧一样的疼痛,并不感到意外,只从鼻腔里冒出嘲讽的哼声来。
第二日上午,也没有人来。
歇了一整日,只喝了些水充饥,崔净空断然没有再木讷地等着她上门喂食的意思。
他起早赶去镇上,拿其中一块碎银子换成铜板,全用一块破布谨慎地兜住包好,藏在袖中。买了六个肉包子下肚,蹲在街旁大口狼吞虎咽,囫囵吃了八分饱。之后又买了几张蒸饼,省着能吃上两天。
待他走回山洞,却赫然见自己那个漆黑阴冷的“家”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着石竹色半旧袄裙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他寻常坐的位置上,身旁立着一个箩筐,腿上放着一块半馒头。
她神色沉静,手下攥着两根稻草、麦秸拧成的粗绳,忙着编织一个形似漏斗的物件。无论是她的动作、衣衫还是神情,都同这个幽暗的山洞格格不入。
她的胆子丁点儿,敢来孤身找一个几乎等同于陌生的人,这会儿听到洞外的风吹草动,又吓得身子抖三抖。抬头见是他,便轻易放下警惕,朝他笑了,就像先前在巷子里救他那天一样。
“恩人,”他站在山洞外,望见里头的女孩仰着白净的脸同他说:“你回来啦?”
*
她竟然真来了。
崔净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缓慢走近,腿脚仍然不是很灵便:“你何时到的?我实在太饿,方才觅食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恩人,你的伤可好些了?是我食言,昨日我娘吩咐我做事,我没能过来,今日才寻到空来找你。这是我大姐蒸的馒头。昨日晌午刚出锅,我便想着要拿给你,现在都冻成冰疙瘩了。”
冯玉贞很有些愧疚,定是自己失约,害他白白饿了这么些时候,还要拖着伤重的身子出门,遂连忙把馒头塞给他。
这点馒头自然是从她精打细算从自己的饭里省出来的,冯父还因此嫌她吃得多却不长肉,大骂她是个一等一的败家货色。
少年接过,嘴里的话很是妥帖:“你肯来,就该是我谢你才对。”
有吃的白白送上门,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来者不拒。况且冬日里的粮食弥足珍贵,冯玉贞瞧着不像是娇宠养大的,崔净空稍稍一想便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可尽管那几张泛着温热的蒸饼就藏在胸口,他却默然不动,对此只字未提。
两个人隔了半臂距离挨着坐,一时无话,只有少年啃馒头的吞咽声。
冯玉贞还是头一遭看清了这位年少恩人的相貌。隔得远不察,坐到跟前了才颇为惊诧。尽管脸上还横斜着三两道尚未痊愈的伤口,然而五官精致、眉目凛然,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里少有的俊秀长相。
她扭头瞧得出神,却见对方掀起眼皮,长睫下乌黑的眼眸倏地转过来,撞破了她的窥视。
冯玉贞脸上发烫,知晓自己这样盯瞧旁人看十分失礼,立刻便把脑袋掰正,不敢左右乱瞄了。她年岁尚小,恰似一张白纸,压根不懂也生不出什么旁的心思。
而崔净空却静静看了她片刻,不知思忖什么,俄而又回转过头,不再看她。等他吃完,冯玉贞手里的物件仍然只具备了一个雏形,崔净空的眼睛不时落在上面,他问道:“这是什么?”
冯玉贞手下未停,诚实道:“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