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玄奘这才知道,自已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长捷在益州空慧寺,斩下了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玄奘深为敬仰的高僧,玄奘兄弟二人一到益州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位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益州安定,无数僧人都逃难至此,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已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二人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已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玄奘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这里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他遇见一个在益州时认识的僧人,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益州,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无人与长捷相争。最近几年玄成法师身体抱恙,空慧寺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长捷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到有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无名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邑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之事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在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给说死,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已的哥哥年纪相近,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已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起,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便已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的高僧?若是自已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已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于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此话怎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仅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后,此人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已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因为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他名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此事是他们亲眼所见!”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本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灵验无比!”

“怎么个灵验法?”玄奘奇道。

“下官举几个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东沟村的金老汉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跟随茶商到江西收茶贩卖,结果一去不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儿子,哭瞎了双眼。老夫妻听得判官庙灵验,于是就跋涉几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庙祷告。说崔判官啊,如果我这儿子是死,您就让他给我托个梦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没念想了;如果没死,您就让他赶紧回来吧,再晚两年,只怕我夫妻两个暴死家中无人收敛……”

玄奘静静地听着,郭宰道:“说来也奇,他们回到家的当晚,崔判官就显灵了,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说你儿子没死,如今流落岭南。我已经通知他了,让他即日回乡。老夫妻第二日醒来将信将疑,不料四个月后,儿子果然从岭南回来了。说自已在江西收茶,被人骗光了积蓄,无颜回乡,就跟着一群商人到岭南贩茶。结果四个月前却梦到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称崔判官,说老父老母思念,让其速归……”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间亲情能感动鬼判,何其诚挚。”

“是啊!还有很多灵异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灵异不止在霍邑,还传遍了河东道。前些年,汾州平遥县时常有人口失踪,其中有一家姓赵,家中只有独子,也失踪了,好几年不见踪影。听得判官庙灵验,他母亲赵氏跋涉几百里跪在庙里苦苦哀求,求判官点化她儿子的下落。结果她回家之后就梦见了崔判官,说你儿子早已死去,尸体掩埋在某地。赵氏赶到某地掘开坟茔,果然看见了一具枯骨,虽然无法辨认,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却挂着一副长命锁,正是自已儿子的。”

寂静的幽夜,百年深宅,听着郭宰讲述他前任县令死后的灵异,这种感受当真难以述说。尤其是,那位县令就吊死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

便在此时,两人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俩正在谈论鬼事,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顿时让人汗毛直竖。郭宰正要喝问,忽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惊叫:“啊”

随即是啪啦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无比清晰。

“谁?”郭宰急忙站了起来,喝问道。

这时大丫鬟莫兰急匆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涨红着脸道:“是小姐。夫人让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罢。

不料刚坐下来,又听得后院里啪啦一声,郭宰皱眉,问:“又怎么了?”

莫兰急匆匆跑过去,随即又回来道:“是……是一只猫,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颈掐金瓶……”

郭宰脸一哆嗦,勉强笑道:“没事,打了就打了吧。”

结果又过了一会儿,后院又传来啪啦一声,郭宰急了:“这又怎么了?”

大丫鬟哭丧着脸回去了,半晌战战兢兢地来了:“是……是猫……”可能自已也觉得圆不了谎,只好如实说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只西汉瓦当……”

郭宰的脸顿时绿了,好半晌才恢复正常,笑道:“没事,没事,让小姐小心一点。”

郭宰当然知道自已家的小姐在发脾气,他不知缘由,但陪着玄奘却不好追问,不料话音未落,稀里哗啦又是一声,大丫鬟这次不等大人问,自已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头看。郭宰叹了口气:“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没……没打碎……”大丫鬟几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顾恺之的《云溪行吟图》……”

“啊……”郭宰跌坐在地,作声不得,身子几乎软了。